1978(全文在线阅读) > 时间的形态
(一)
著名的宇宙学家史蒂芬·霍金坐在他的轮椅上,一双棕灰色的眼睛纯净、澄澈,如宇宙中一对未被污染过的星球。现在,他身体上唯一“活着”的器官大约只剩下了这双眼睛,它们已经成为一个生命退守的最后领地。因为它们到大脑之间的这段距离已经无法掩藏一个闪着奇异之光的灵魂,所以它们看起来明亮而又深邃。每当我凝视这样的一双眼睛,就不由自主被它们强烈吸引,现实感顿然消失,仿佛置身于一个真实而又虚幻的秘密,一个关于时间的秘密。它们用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告诉我:“时间原来是弯曲的。”
如果在三十年以前,我一定会像接受一个真理一样,毫不迟疑也毫不费力地接受并认同他的这个推论。那时,我的想象力十分丰富,对于任何抽象的结论或事物,都能够在生活中找到具象的表达或描述。
所谓的弯曲,不过是一段优美或并不优美的弧线。
每天,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又从西方的地平线消失,在天上兜了一个硕大的圈子,地上的一切就都被它圈在了里面。飞鸟在天空行进,瞬间将翅膀展开,然后又合拢,身体被气流托起,然后又按自由落体的运动曲线下降,其间不过是一秒甚至更短的间隔,如此的循环往复,从静止到下一次的静止,有时会回到空间的起点,有时却仅仅是时间里一段开放的行程。但是,鹰在天空里盘旋,翅膀却会长时间保持一种平直状态,它们不屑于制造出那么多慌乱的扑打、摆动,因为它们有足够的能力把弧线划得不像弧线而更像直线。其实,地平线并不是直的,而是一段曲线,只是因为人类自身的渺小和局限常常凭直觉把它看成了直的。
从远处看,河是静止的,但其间的水却一直在不停流动,流着流着,就在某处多了一道弯,又在另一处少了一道弯,时间,就在那弯弯曲曲的变幻里藏下身来。因为人们缺少时间所拥有的耐力和能力,所以必定对时间形态和长度的变化无知无觉。
河岸上有一只觅食的苍狼,在草丛里从容地迈开它均匀的步子,一会儿弯向东,一会儿弯向西,头抬起来,又俯下……一只受了惊吓的野兔突然从草丛中一跃而起,它躬起又展开的腰身,有那么一个时刻甚至远远超越了高高的草尖儿,富有弹性的跳跃,每一次落地都如一只充满空气的皮球,立即弹回原来的高度。一双躲在芦苇荡里交尾的矮脚鹬,因为受到了意外的打扰,抛出一串极其圆润、波折的鸣叫在如洗的天空里,表达了柔情未尽的遗憾与不满。野麻鸭则像往常一样,扑棱棱地起,又扑棱棱地落,只将落脚的水面上砸出了一道道波纹,一圈儿又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由近及远地扩散开去……
蔓生的牵牛子与豆角秧,在某户农家园子的墙里和墙外,几乎同时以“合法”或“不合法”的身份向上展开攀爬,欲望强烈的蔓儿们还没来得及长出叶子,就凭借自己高超的缠绕、吸附之功在泥墙边成功地划出道道弧线,让人感觉它们在攀升中抓住的并不是旁边可以依附的物体,而是那一缕缕温暖明亮的阳光。向日葵终于把高傲的头慢慢低下;采花的蜜蜂离开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一个圈子兜回来,再一次落在刚刚落过的花蕊之上;母亲那时还年轻,俯身将一枚西红柿摘下,放入篮中,一转身,仅仅历经了一道虚拟的圆弧,就再也寻不到自己的孩子,檐前的劳燕仍然围着旧家徘徊不去,而自己的孩子们却如一群“出飞”的燕子纷然离散,在不同的城市里筑起了各自的新“巢”。
一生没有离开过村庄的三奶奶,仍维持着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在每一个风和日暖的好日子,以一根木杠支起自家的窗……那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季节,她以同样的方式打开自家的窗,一段小小的弧线刚好展开,便有一枚巨大的炮弹拖着无形的尾巴从迎面的天空呼啸而至,像一只不祥的大鸟,闪电一般越过屋顶,在屋后的开阔地上炸开一团火光。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她的家和家人便统统消失了。人在失去知觉的时候,肯定不会知道时间是以什么形态存在的,或许,那一段光滑圆润如青花瓷碗的时间,早已在大爆炸中支离破碎成一地残片,并消隐于无觉无见的黑暗之中。当房子再一次从地上长出来时,三奶奶仿佛已忘记一切前尘往事,时间也如一颗弯弯的豆芽重新破土生长。至于那颗炮弹是谁为什么扔下的,索性就不再去想了吧,很多事情你想或不想,知道或不知道其实是一样的,一切都在一条事先铺好的轨道上运行着,而这条轨道却如时间本身一样从来都不会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对于这些,三奶奶什么也不说,只是信手抛一把火红的高粱,给窗外等着吃食的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