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流浪汉”的传统和命运(2)
时间:2023-05-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钱理群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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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人们一旦有了精神的追求,就常常把眼光转向省城京都里的学苑。北京大学就这样成为一切精神流浪汉(在广义上,我们大家都是精神流浪汉)心目中的一块圣地。”中国经济越发展,越“需要精神的圣地”,这不仅是北大,而且应该是大学学院的基本功能与职责。文章结尾,我还发表了这样的感慨:“在当今之中国,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已经是不合时宜,甚至是滑稽可笑的。但我仍然要坚守这一块精神的最后的立足之地——如果再退一步,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话说得有点悲壮;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大概当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不管怎样,此后我一直在紧张地关注这些北大精神流浪汉的命运,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观察北大的命运。而且我也没有中断过和形形色色精神流浪汉的个人接触,也给他们中的几位朋友的书写过序。今年初,我还给一位当年的“小朋友”写序:他是90年代的中学生,却在中学老师的启蒙下,进入了“80年代的文学时代:他对文学和人生的理解和追求,都属于启蒙时代”,就自然和90年代的时代气氛格格不入,于是,拒绝参加高考,于本世纪初,来到京城,也成了北大的精神流浪汉。我在书序里,对他这样的新“拉丁区”居民的命运,做了这样的描述与概括:“心在80年代,却成长、生活于90年代以后的中国,这是命运对他最为残酷之处。”(《文学时代凄婉、美丽的回响——我读王翔<夜雪>》)
现在,我又遇到了俊曙。他的年龄应比我的这位“小朋友”小,至少他是在此后的最近几年才来到北大的。在他身上似乎也有80年代启蒙主义的烙印(大概也是他一再提到的中学启蒙老师给他的);但或许还更有新的时代特点:这正是我想探讨的。于是,俊曙这本书里的几篇文章引起了我的兴趣。
首先是他对当下的北大的观察:因为住在北大校园内,就有了零距离的感受。他仅写了三篇,这有点遗憾:他是可以写得再多些的;写的都是小事情,却留下了很大的遐想与思考空间。第一篇是《从“校友桥”到“状元桥”》,讲这些年北大成了旅游景点,人们争先恐后地要跨过北大西门内的那座桥,美其名曰过“状元桥”——俊曙说,这桥原名“校友桥”;但在我这个50年代的北大学生记忆里,它却是无名的。这其实并不重要,值得深思的是,“状元桥”命名背后的北大理解与想象:俊曙尖锐地指出,这是在将北大“贵族化,官僚化”、“名利化,金钱化”,“这也正是‘校友桥’的悲哀,北大的悲哀”!读到这里,我的心为之一震:这不正是十多年来,我为北大和中国教育忧心忡忡的症结所在吗?径直说,从2000年当时的执政者、教育主管部门提出“教育产业化”的目标后,中国的教育(从大学到中小学)的性质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变成了营利的工具。包括北大在内的大学,都由此走上官僚化、商业化的不归路,实利主义、实用主义、市侩主义、虚无主义……泛滥成灾,理想、信仰、精神、圣洁、宁静致远……这些构成学院的基本元素,都在事实上被逐出了校园,大学的“民族精神圣地”的基本功能与职责,都被彻底消解:这是真正的“釜底抽薪”。正像俊曙所观察与敏感到的,人们,相当多的家长与学生,向往、报考北大的原因,不再因为它是“精神的圣地”,而在乎它是一座“状元桥”,由此可以通往政治、经济、文化……的高层,达到“做人上人”的人生目的。这样,北大就不可避免地要培养出“高智商的利己主义者”,并以此作为国家和包括学术与教育在内的各行各业各部门的接班人,那就真正要危及国家与民族的未来了。——听说我的这个判断曾在网上广泛流传,我的心却一直在流血:“精神的最后的立足之地”坚守不住,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社会学家孙立平先生谈到整个中国的精神溃败,北大,中国的大学教育首当其冲,早就溃败了。
当然,或许还有另外一面。俊曙讲了两件北大小事。一是他的亲身经历:许多老师和同学在知道他干着保安准备考研时,都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力所能及的帮助支持,他从中感受到了“尊严上的平等和人道上的关怀”,于是,就写了篇文章,题目叫《北大的人文》。还有一篇《那些人,那些猫》,讲北大校园里的流浪猫的“幸运”:学生专门成立了“猫协”来照顾、管理校内和园区中的流浪猫,更有许多在职和退休老师无微不至地照料,其中一位甚至被叫作“猫爸爸”。诚然,这不仅是北大人,许多普通老百姓都是这么做的,这就用得上前面说到的话:这样的对生命的关爱,都是属于“人的本性”,并且最能显示“人的本质”。俊曙却愿意把它解读为“当世俗的观念日益浮躁时,有群老师和同学在守望着人文精神,如此说来,北大幸甚”。这或许有俊曙出于他“北大梦”的着意夸张,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根据。我由此想到了自己的另一种经验:这些年,也总是不断有北大的学生(他们都是我退休以后入学的),或上我家,或请我到北大去,和他们聊天,或给他们讲点什么,就在几天前,就有我中学母校南师大附中考上北大的一群学生(各年级各系的都有),就南京大屠杀和中日关系和我做过一次座谈。这些聊天、讨论涉及的话题相当广泛,而且也很深入,我从中感受到北大人所特有的人文关怀和独立思考与探索热情。对这些学生的自发活动,我都是欣然应邀,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非常自在自如,仿佛依然生活在北大的传统中。我因此也就明白:我所说的“高智商的利己主义者”只代表了一部分北大人,问题是他们正在被着力培养和重用;也许和我接触的这些学生,以及和我没有交往但有着同样追求的学生,也只是一部分人,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了北大的传统是不可能被摧毁的。俊曙说他们是“守望者”,这是准确的:可以说他们是在前述北大精神、大学精神整体溃败的情况下,坚守精神的追求。既精神溃败,又有人坚守:这两个方面构成了当今北大和中国大学的真实状况,忽视任何一方面,都可能形成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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