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精神流浪汉”的传统和命运
摘要精神的超越物质的追求,是出于人的本性、本质。当大多数人趋向于物质的享受时(用自己诚实的劳动追求物质享受,这本身也是正常的,无可非议的),也总会有人做出逆向的选择,更渴望精神的丰富。
俊曙的书放在我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直到昨天才抽出时间,仔细读了一遍。今天早上,照例地提前醒来,想起这本书,突然引发了许多的记忆和思考:关于北大,北大里的“精神流浪汉”;关于我和北大的关系,我和俊曙的交往——
自从2002年8月退休,我就很少来北大了,除一个月来一次看病取信,没有特殊的事或机缘,都尽可能地远离校园。我在《与鲁迅相遇》一书的“后记”里,有过一个解释:“现实的北大对于我是越来越陌生了。因此,我需要将心中的北大推到远处,成为一个永恒的记忆,一个永远给我带来温馨的梦。”
记不得是哪一天,大概是几年前(三年?四年?)的某一日,我来北大中文系取信,突然被一位年轻人拦住,说他在北大当保安,却很着迷文学,也读过我的书,想和我聊聊:这大概就是我和俊曙的第一次见面。不知为什么,在我惊愕不已的那一瞬间,突然有了一丝感动。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好像是另约了一个时间,我专门赶到北大来,和他见面的:这大概就是一种机缘了。以后还谈了好几次,其中一次是和俊曙的中学启蒙老师田老师一起聊的。在谈话中,俊曙告诉我,他原在河南某大学就读,毕业后,找了一些工作,都不甚如意,原因是忘不了自己的“北大梦”,于是,就到北大来,寻了份保安的工作,作为实现北大梦的第一步:先感受一下北大的气氛,同时利用北大的条件,听课、读书,准备考研究生。那么,我就在无梦的中国和逐渐远离梦的校园里,遇到了一位还在做梦的青年人了。在进一步的交谈里,我发现,俊曙对于文学,对于思考,有一种痴迷,一份神圣感,同时又有找不到出路的迷茫。于是,我断定:这又是一位“精神流浪汉”。
这就唤起了我的历史记忆:我在1994年写过一篇《保留一块精神流浪汉的圣地》的文章,谈到当时就接触到的一批没有机会读大学的年轻人,出于精神的渴求,来到北大附近,一边打工谋生,一边“蹭课”,做编制外的旁听生。我把他们命名为“精神流浪汉”,并且认为在八九十年代的商品潮中,出现这样的“精神流浪汉”,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思想、文化、教育现象。文章特地指出,在蔡元培“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校风熏染下,自由听课,对不注册的旁听生的宽容态度,是“北京大学的教学制度,以至教育传统的有机组成部分”。在谈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北大精神流浪汉时,我举出的例子是沈从文。最近,我在研究30年代的大学文学教育时,又接触到一个材料:胡适在1934年12月16日出版的《独立评论》一三一号“编后记”里,把当时北大所在的“沙滩一带”,称为北平的“拉丁区”——“拉丁区”在法国巴黎,从1830年起,就成为举世闻名的“穷文人街”,那里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艺术家;现在,胡适在北大附近也发现了这样的精神流浪汉:这些北平“拉丁区”的居民都是北大的“偷听生”。胡适认为,这是北大“最有趣的制度”:“偷听是不考的,不注册的,不须缴费的。只要讲堂容得下,教员从不追究这些为学问知识而来的‘野学生’。往往讲堂上的人数比点名册上的人数多到一倍或两倍以上。”更令人感动的是,胡适自己就亲自关照过一位来自贵州边远小县务川的名叫寿生的苗族偷听生,在1934至1935年,在所主持的《每周评论》上先后发表了寿生的十篇小说和十二篇时事评论文章,并多次在“编后记”里热情推荐。我在1994年所写的文章里,正是依据这样的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50年代至70年代中断,到八九十年代又重新续接的精神流浪汉现象,做出了两个概括:
精神的超越物质的追求,是出于人的本性、本质。当大多数人趋向于物质的享受时(用自己诚实的劳动追求物质享受,这本身也是正常的,无可非议的),也总会有人做出逆向的选择,更渴望精神的丰富。尽管是极少数,而在我们这样的十二亿人口的大国,也会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