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塌陷的胸腔
江少宾
没有人知道结果会怎样，因为我们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蕾切尔·卡逊（美）
一
堂哥病了，肺癌。医生说，癌细胞已经侵入了脑部，手术无法切除，只能保守治疗。保守治疗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天宝在电话那头一直哭，他接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我违心地安慰着天宝，生老病死，是谁也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这话太轻也太苍白了，堂哥劳苦了一辈子，刚刚到了含饴弄孙的年龄，无情的病魔就汹涌地袭来，留给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天宝没有告诉堂哥真实的病情，作为堂哥唯一的儿子，天宝还是将父亲带到了合肥。有病就得治，天宝说，合肥的医生，或许还有法子……我叹了口气，肺癌患者的存活率实在太低，更何况，堂哥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再高明的医生，恐怕也无回天之力。堂哥躺在病床上，满头华发，他笑盈盈地握着我的手，仿佛只是一次小感冒，偶然冒犯了自己。事实上，堂哥最明显的症状就是感冒，一直好不了，先是到枞阳县医院，然后又到安庆市医院，终于确诊为肺癌晚期。奇怪的是，堂哥居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病痛，即便在四处求医问药，他也像往常一样在田地里忙活，只是在劳碌的间歇里，偶尔袭来一阵阵胸闷。病床上的堂哥有说有笑的，根本不像一个肺癌患者，甚至不像一个病人！堂哥的表现让我非常意外，我甚至怀疑，这是一次离谱的误诊。当天下午，我辗转找到了一位熟悉的医生，唉，肺癌是一定的，也已经没有了手术的可能，他同样建议保守治疗，在没有明显病痛的情况下，某些特殊体质者可以与癌共存——当然，这是小概率事件，但也并不是没有可能。我将医生的建议如实转告给了天宝，但天宝也被堂哥的表现迷惑住了，在天宝看来，父亲既然没有特别的感觉，就应该乘胜追击，尽早扼杀住病根。
天宝最终选择了化疗。医生虽然心知肚明，但在生死关头，他们更愿意尊重家属的选择。家属一旦自主进行了选择，就意味着同时承担了风险。然而一个疗程之后，堂哥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脱发，恶心，虚汗，咳嗽，胸部隐隐作痛，夜里睡不安稳……这时候的堂哥，终于成了一个典型的肺癌病人。医生向天宝解释说，病人的营养跟不上，先出院，十天之后再做第二个疗程。那时候已近春节，将信将疑的天宝于是办理了出院手术。正月初六，极度不适的堂哥不得不再次住院。这一次的检查结果令人揪心，癌细胞全面扩散，胸腔积水，化疗已经没有意义了。再次去看望堂哥的时候，他已经无法进食，间歇性地发烧，浑身乏力，双腿浮肿。前后不过二十天，堂哥已经判若两人，他太虚弱了，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在一阵接一阵的剧烈咳嗽里，堂哥双目紧闭，他缓缓地挥着手，示意我离开。
天宝，这个而立之年的乡下汉子，终于后悔起当初的决定。然而，这确实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没有人敢和疾病打赌，更何况，博弈的另一方，是致命的癌症。而利益纠缠的医患关系，无疑又加剧了赌博的风险，患者还有另一重身份，是弱者。在医院走廊里的吸烟区，我陪天宝抽了两支烟，他尽力了，也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他已经给留守乡下的姐姐打过两次电话，他再三叮嘱姐姐，父亲的后事，一定要办得体面一些。
体面的后事，从来都是办给活人看的，也或许，是为了给活人一个心理慰藉。天宝已经向姐姐详细地交代了一切，包括棺木、老衣、道士、祭文和坟地。我想象着那些生离死别的场景，忽然间，流下了一行行热泪。
从病发到去世，前后不到三个月。2013年一个春天的早晨，心有不甘的堂哥含恨离世，享年六十七岁。天国里没有病痛，应该也没有肺癌——劳碌一世的堂哥，终于得以安息！
在新闻媒体和公益广告的宣传里，肺癌，常常和抽烟联系在一起。然而，堂哥戒烟已经五年了，他甚至很少喝酒，也没有其他的恶习。谁能想到呢？这些年，在我的乡下，许多人都患上了癌症，肺癌、食道癌、胃癌和肝癌，是最常见的四种；其次是白血病，患者主要是少年儿童。还有一些癌症，我甚至没有听说过，它们来势凶猛，前后不过几个月，就夺走了一条鲜活的生命。日子久了，我终于惊讶地发现——左右隔壁的庄子，只要是谁病了，十有八九都是癌，十有八九都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尤其是最近三年，小村牌楼先后有十一位患者死于各种癌症，他们都想方设法地求医过，但最终的结局都是人财两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