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到底转暖了,树也发了芽。街边的短墙上落着阳光,细草从墙缝里钻出,摆一副架势大摇大摆地晒太阳。马路上的泥水都消失不见,马车和三轮来来去去地发出的的和叽吱的声音。偶尔会有几辆汽车从租界驶出,穿过华界的街路,往后湖方向奔驰。紧张着让车的行人,眼光会追着车尾驻足观望,满含着好奇和羡慕。踏青的季节到了。文人雅客们睡过一个冬季,现在也都跟树开花草长芽似的,忙碌了起来。
水家的院子里,也已是满眼绿意。往常这时候,水成旺会择上一个春光晴好的日子,领着家小,拎着藤篮,篮里装着大饼、包子和茶水,然后叫上马车,欢声笑语地去汉口后湖踏青。
然而,当这一年的阳春一如既往地登临水家时,家里的主人却已与春天无关。
李翠把孩子抱出来晒太阳,这天女儿满月。水成旺连名字都没来得及给女儿取,便一去不返。李翠便将这个既无爹又无名的女儿叫了宝宝。望着宝宝,李翠愁肠百结。这份哀愁并非为突遭横祸的水成旺,却是为了自己和怀里的婴儿。在这个家里,李翠不再有水成旺这座靠山,不再有人在前面为她抵挡,她不知道大娘刘金荣会虐待自己到何地步。而她的宝宝,生下不到一天,爹便死了,她又将会有如何的未来?这一个月里,李翠几乎没有轻松一天。初为人母的喜悦完全让悲哀和恐惧压倒。李翠夜夜哭醒,醒来却越发想哭。
菊妈端着衣服从河边回来,见李翠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转圈,便说,她姨娘,刚满月可不能这么吹风。李翠说,屋里太闷了,我实在想出来透口气。
偏这话又让刘金荣听到,她从自己房间出来,话中带话道,可不是,我们这穷房窄屋的,是闷人的鬼地方。像你这样跑惯了江湖,哪里受得住这闷呢?李翠有些惶恐,忙轻声分辩着,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透透气。刘金荣说,我当然晓得你的意思。老爷没死,这屋里就闷得慌,老爷一死,这屋里就更闷了。你在外面透气透惯了的,那里透着多爽呀。李翠更加紧张,她不知道刘金荣要干什么,她只想说得更清楚一点。李翠说,太太,我没觉得屋里闷,只是天气开始有点暖了,我……刘金荣打断她的话,冷然笑道,咦,刚才不是说闷吗?这会儿又是暖了。不是闷就是暖,都一回事吧。你要晓得,水家的日子从来就不那么舒服的。不比你们跑江湖,多的是男人哄着你玩。
李翠低下头,不敢再说话,眼睛里却有眼泪流出来。菊妈忙从她手上接过孩子,说她姨娘,赶紧进屋吧,孩子刚出月,还不能这么吹风。菊妈说着,连推带拉把李翠弄进了屋里。
窝在菊妈怀里的宝宝,突然又哭了起来。刘金荣冷眼看着她们进屋。心道,一个跑江湖的贱人,想白白在水家过吃香喝辣的舒服日子,哪有的事!
刘金荣懒懒地走进院子,她想看看水武在干什么。山子说,刚才好像看到水武往厨房去了。刘金荣心知水武进厨房一定是嘴馋找吃,暗想这孩子成天屙稀,还没屙够?想罢便朝厨房走去,意欲一逮水武。
厨房里,两个烧饭的老妈子一边淘米切菜,一边悄声议论。一个说,太太房间的钟声刚停下,新生的小姐就立马不哭,这时候小武子就进门倒下了。我想想就觉得怪。
刘金荣走到门口,正欲进门,听到这话,立即停下。她想,这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老妈子亦说,是呀,这事也是好巧。新小姐一落地就哭个不停,来了几个医生就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连洋医生马洛克都来看过,全都闹不清她为什么哭。可是老爷一死,她倒是不哭了。头一个老妈子又说,我们老家说,有一种人到世上来就是专门克他家人的,不晓得新小姐是不是这样的人。
刘金荣惊得皮肉都发颤,水武从她的腋下一穿而过,她也没有留意。刘金荣只是想,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呀。
水文被紧急叫回家的时候,刘金荣已经抽完鸦片,一本正经地靠在椅子上,呆愣着脸,仿佛心事重重。水文进了门,她也没有反应。水文一直走到她跟前,说姆妈,什么事,这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