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口的堂会,越发多了起来。水上灯花团锦簇地被人簇拥。钱多得花不完了。想起儿时的清苦,时常她拿钱在手,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然后对自己说,我可以随意买所有我想买的东西了。我现在也是一个富人了。只是,数完钱,将它们深锁入柜中,她觉得心里的痛苦却并不比她没钱的时候少。
一天水上灯去阜昌街唱堂会。化妆时,突然听说早晨高等法院的院长在花楼街被人暗杀,身上中了三枪。暗杀者是三人,开完枪后,分头窜进小街逃掉了。又说汉口警察和日本军警联手布下天罗地网,发誓要把凶手捉拿归案。
水上灯的心立即猛烈地跳了起来。她想,难道是陈仁厚做的?一时间,水上灯竟心急如焚。这天的堂会一唱完,她便奔去五福茶园。
李翠乍一见到水上灯,先是一怔,心跳加速,几乎是带着谄笑上前。水上灯说,我找水文。李翠说,大少爷不在,请问你找他有事吗?水上灯说,我想知道陈仁厚在哪里。李翠说,表少爷行踪不定,这两年几乎没有消息,可春节期间又有人送他回来过。因为患了疟疾,冷一阵热一阵,人瘦得像没了一样。水上灯便一阵心痛,焦急道,后来好了吗?身子没什么大碍吧?他什么时候还回来?李翠奇怪道,水上灯小姐这么关心我家表少爷,你跟他很熟吗?
水上灯脑间立即浮出大水中逃难的事。想起慧如站在水中对她的嘶喊。她一句话都不想说了,掉头便走。
李翠喊着追了几步,水上灯并未回头。李翠便喊道,你去看一下你姨吧,她现在一个人,不太好。李翠的声音在水上灯的脑后追赶着。水上灯觉得自己已经走出了几条街,那声音仍在身后不肯散去。
肖府的大门虚掩着。只剩一个老园丁依然埋头修剪着园子里的花草。老园丁见水上灯说,肖公子一死,大家都卷起铺盖走了。水上灯说,那你呢?怎么没走?老园丁说,我本来就不是侍候人的,我是侍候这些花草的。我要一走,它们全都得死。人已经活不好了,还是让这些花草活得好一点吧。一席话,说得水上灯无言以对。
玫瑰红依然躺在卧榻上抽鸦片。仿佛靠了鸦片,她才能够喘息。她更憔悴,脸色也更加苍白。玫瑰红说,想不到你会来看我。水上灯说,我为什么不来?玫瑰红说,我又不是你亲姨,对你也没有什么用处,你为什么要来看我呢?水上灯说,是来看你有多么可怜呀。玫瑰红说,这就对了。这才像你水滴。这才像你的狠劲。水上灯说,姨不是说我跟你一样吗?玫瑰红说,是呀。你就是像神了我。记得当年我打过你一个巴掌,你说要还给我的。现在你是不是见我没人撑腰,特意过来打我的?水上灯说,你男人死了,就算我不打你嘴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脸上连一片肉也没有,打你还硌我的手。玫瑰红便大笑,说水滴,果然就是水滴。你从小就跟我斗,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水上灯说,你唆使吉宝玩弄我妈,我不恨你恨谁?结果他们两个都因为你的缘故,没落得好结果。玫瑰红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事的确怨我。我若不介绍他们认识就好了。水上灯说,你不该撩动我妈的心。玫瑰红说,那是她自己的心本来就在动。你想想我姐那样的美人,跟了你爸,她怎么可能甘心?水上灯说,这是她的命。玫瑰红说,换了是你,你肯认这个命吗?不等水上灯开口,玫瑰红又说,世上再窝囊的女人也不愿意跟着一个比自己更窝囊的男人。
水上灯没有回答。这天她在肖府为玫瑰红做了一顿饭。玫瑰红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光靠老园丁给她炒点青菜。水上灯见状觉得反正自己回家也是一个人吃,便留了下来。
吃饭时,玫瑰红说,你别以为我死了男人,心里会难过。我才不会哩。他死了我倒更好。这房子这园子就是我的了。水上灯说,那你就打起精神来呀。你这样天天躺在床上抽鸦片,有了这房子和这园子,不也是白有?玫瑰红说,你说得也是。水滴,你还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哩。想不到,我男人死了,我们两个倒把冤仇给了结了。水上灯说,谁说了结了?我心里还记得哩。水家让我丧父,你让我丧母,这些我都不会忘记。玫瑰红便说,唉,说起来也是。沾上我的人,都没个好死。水滴,既然你像神了我,将来大概也是这样。沾上你的人,恐怕也都不会好死。往后你连做梦都会和我一样。一串人跟在身后找你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