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盛夏,院子里的知了一直在叫,叫得越发显得屋里静悄。学校放了假,陈仁厚回到舅舅家,喝了一壶凉水,便赶紧往五福茶园去。
自父母双双死于水灾后,他便一直寄居在汉口的舅舅家。大水退后,陈仁厚原本想回柏泉老家,但大表哥水文说既然老家也没人了,不如现就留在汉口继续求学吧。姑姑家的事爸爸一向拿了当自家事。现爸爸虽早已不在,但我晓得,他一直在看着我做事。所以姑姑家的事,仍然是我们水家的事。
大表哥一番话说得情深意长,陈仁厚听得泪水盈眶,便留了下来。只是但凡假期,他便去五福茶园帮忙。舅家毕竟不是自家,他也不是水武。水武当年因为亲见父亲惨死,受到刺激,性情一直不稳定。说狂就狂,说躁就躁。家里也因他童年的伤痛,对他自是溺爱几分。在水家,只有他可以每天抄着手,成天猫在乐园打弹子球,或与狐朋狗友晚间出门晃荡。
马路上还堆着些竹跳板和烂木条,曾经因大水坍塌的屋子,有的已经全部拆掉,空地自成土坑,但凡一场雨过,土坑便成水坑,蚊蝇成群,臭气熏天。亦有危房并未拆除,临时围着板条,继续居住着一户户人家。大水过去一年,水灾的痕迹到处都是,就连洋房墙根下的土渣,都没清理干净。
放假的时候,陈仁厚常寻找水滴。他跑过许多街巷,都没能找到。他甚至试图在街上行走的人中,突然看到水滴在他们之中。然而,这些都是他的梦。水滴是陈仁厚到汉口认识的第一个人。他们一同度过人生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刻。陈仁厚想,这一辈子,她都是我的朋友。每次路过乐园,陈仁厚都不禁抬头望上面的塔楼。这成了他下意识的一个动作。望过后,便想,水滴,你在哪里呢?你爸妈还活着吗?
街上的人少了许多。大表哥水文回来说,光是汉口,便已经死掉好几万人了。水退运尸的时候,有一回陈仁厚回柏泉老家拿东西,从姑嫂树过,远远就闻到了一股酸臭。马车一走几里都是那种臭味。走近方知,原来是死人的腐臭。想到他的父亲就是这死人中的一个,也曾经散发着那样的腐臭,陈仁厚便心如刀割。
茶园正在演戏。庆胜班的玫瑰红、万江亭领衔在此一连演三天的日场。茶园天天爆满,一半是玫瑰红的戏迷一半是万江亭的戏迷。汉口的戏班在茶园演戏的时段越来越少。只有五福茶园,因水文不肯放弃父亲留下的老规矩,又兼水家跟戏班的渊源颇深,总能请到好戏班过来演几出,所以就一直坚持着演。茶园场地小,来的便是些铁杆的票友。
陈仁厚一进门,李翠眼尖,立即就见到了。李翠招呼道,仁厚,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待客,我的腰都快累断了。陈仁厚高声应答道,哎,你歇着。我来。
五福茶园的活,陈仁厚十分熟悉。哪种茶倒哪样的水,用哪样的杯,陈仁厚也悉数知晓。雅座的客人多讲究。讲究的不光是茶,连茶具也都讲究。五福茶园曾经专门到景德镇进过十多套花色品种各不同的茶杯,供那些天天来雅座的常客专用,旁的人沾都不能沾。茶园的后屋里,有一个高柜。柜面上开满小门,比中药铺抽屉格要大。每个小门里放着一套茶具。门上写着客人的名字。这是水成旺在世时专请木匠打置的。陈仁厚刚来时,李翠第一件事就是指着这个高柜说,喝茶喝到这小门里的,便是身份了。打骂到脸上,吐唾沫一满身,都不可以还嘴。
茶园的戏台上,玫瑰红正唱着《挑帘裁衣》。她流莺顾盼、神魂不定地滑步台上。忽托腮忽扭腿忽左晃忽右荡,一脸的情欲难忍,把一个潘金莲演得活灵活现。底下茶客们都被她的风摆杨柳的姿态挑逗得几欲站起喊叫。待西门庆万江亭上台,茶客们换了一种喊法,声音却更烈。里外忙碌着的陈仁厚对此十分习惯。他想,比起戏院里,这里的喊叫声算是好多了。舅妈刘金荣喜欢看汉剧,水文忙公事,水武忙玩乐,刘金荣无人陪时,常常抓了陈仁厚一起去戏院。时间长了,陈仁厚遂成戏迷。陈仁厚迷的是万江亭,但刘金荣和李翠都迷玫瑰红,尤其二表哥水武,若是玫瑰红的,场场不落。为了跟玫瑰红套近乎,水武甚至下死力拍李翠的马屁,气得刘金荣几次责骂他,却都无效。陈仁厚每每看了笑,这次,陈仁厚四下看了看,居然没见到水武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