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到沙发旁。雨子作了介绍。我伸出去握老人的手时,老人却把手往回一收,抱拳,轻轻地在雪白的胡子下动了动。我被礼让在他身边的一个破旧藤椅上坐了。
我发现老人穿着很不讲究,灰布衣服上满是灰迹和干结的饭粒之类。老人不说话,浑浊的眼睛看着雨子,好像旁边再也没有别人。雨子怕我尴尬,就几次把我介绍给他。老人点点头,可眼睛总是固执地去看雨子。这时我就趁机打量起房间来了。我觉得这间屋子可真是乱得可以,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如果仔细些看就会发现:这里确实有点与众不同。屋里有两把古琴,一把古筝,古筝就放在旁边的一个躺柜上。我想起了一个话题,问梁先生经常弹琴吗?老人摇头:“没。”雨子说:“梁先生琴弹得好。我曾经听先生弹古琴。”梁先生像没有听到似的,浑浊发灰的眼睛一直看着雨子。我明白了,老人非常喜欢这个年轻的朋友。
灰暗的灯光照着一本很旧的线装书。我把脸贴上去也看不明白是一本什么书。再旁边,整整一面墙上是一套古版书,看了看,是半部二十四史,木刻本。老人刚翻过的那本书下,铺了一块很旧的蜡染花布。看得出老人特别喜欢这本书。
雨子这时又一次对梁先生介绍我:“他是一位读书人,学地质的,也喜欢古籍。”
梁先生“噢”了一声,点点头。我发现他闭上了眼睛。雨子又说,“他很崇拜您,几次想来看望您。”
梁先生一声不吭,把身子贴到沙发上,仰着,闭着眼。他好像特别疲倦的样子。
雨子小声对我说:“我们随便看看吧,我们自己看看。”
我们在屋里走着,眼睛渐渐适应了这儿的光线。屋里摆的器具都非常古老,而且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我走近了那架古琴和古筝,发现它们乌黑乌黑,上面好像还有一层荧光。这时我又看见了墙上挂的几幅古画:它们倒是特别洁净。同样干净的,就是老人那一尘不染的书籍了。雨子贴近我耳边告诉:“我把万磊的画拿给他看过。这是万磊求我做的,他说梁先生说好才算好呢……我拿了几幅原作和几幅照片。梁先生看了,说:‘这个人学八大,有灵气,你呀,让他读读宋史。’我就把这个话告诉万磊了。万磊听了半晌不做声,后来只说:‘了得。’接上万磊一个劲地研读宋史。不过他从来没敢提出见梁先生,他知道老人不喜欢跟生人见面……”
我想与老人交谈几句,特别想谈谈那本经他整理的残著,但我不敢。如果再次来到这儿,说不定我会把那本秘籍的原件携来的。我内心里非常矛盾。眼前的情景使我难以张口。
他的女儿就在旁边,一会儿给我们添一点水。我觉得老人可能是太疲倦了……她告诉:梁先生现在精神很好,头脑清晰,心脏、血压都没问题,只不过膝盖不太好了,走路费力却坚持不坐轮椅,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有时她想扶他出来晒晒太阳、到院子里活动一下,都很难。
我们又待了一小会儿,雨子提醒我们该告辞了。走出屋子,好像还不甘心似的,我们在小院里徘徊了好一会儿。我想看老人的竹子。雨子说:原来这五十多间房子每一栋都特别好,都是祖上留下的。老人刚搬到这里时他来过,记得当时议论起过去的建筑,梁先生讲过这样一句——他用拐杖指着四合院:“中国的建筑是养人的……”
我想,跟梁先生接触多了,雨子也深奥起来。他就建筑又说了不少,指出城里好多古建筑都被破坏了,这一点让梁先生特别气愤。他说那些说了算的人什么都不懂。梁先生说他从来没有遇到这么蛮横、粗野的人,“粗俗,粗俗”,梁先生总是用拐杖捣着地讲。他不出来做事情,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找他做事的人没有文化,“梁先生从来不屑于跟没文化的人打交道,说那样‘没有好结果’,‘不会有好结果’的……”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出门时他女儿来送客,在明亮的光线下我终于看清了:她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脸上有很多皱纹,神色却那么平静。她客气地跟我们道别……雨子说她是梁先生惟一的女儿,没有结婚:先是跟梁先生的一个学生谈过,后来那个学生病死了,她就没有出嫁,一辈子伺候梁先生了。梁先生的老伴死得也早……这样谈着、走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因为正好要路过雨子的家,他就请我进去坐一会儿。我有点渴,这才记起在梁先生家里滴水未进。
刚踏入院门,屋里就有个响亮的声音在喊什么,进到里间,我一眼就认出她是雨子的爱人滨。她比照片上要胖、要成熟,用一句现成的词儿形容:雍容华贵。这一瞬间,仿佛整个屋子都被她照亮了。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笑着:“我早听雨子讲过了,可惜那一天我回来晚了,没能见上您。”接上她又说,她前几天和雨子曾一块儿到阳子那儿去,还到吴敏开的那个店里去——他们原以为顺便会碰上我呢,真是的,这么久了才见到……“他们总是说你,真的。我们老听人谈论你,今天才算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