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问:“你们常常看到吴敏吗?”
“嗯,雨子去得勤。”她微笑着看雨子。
我觉得她话里并没有包含特别的意思,而且目光甜甜的,只那么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她接着又说:
“吴敏多可爱呀,我和雨子都喜欢她。我们几次邀她到这儿玩。她还是来了,我们真高兴!她是我和雨子最好的朋友。我们喜欢她,应该说比‘喜欢’还进一步,我们有点爱她了。吴敏长得真好,她比吕擎漂亮多了,清清爽爽的一个姑娘——你们喜欢吴敏吗?”
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我点点头。我在心里想:“喜欢”、“爱”,在他们那儿是个什么概念?它们有多少不同呢?我有点后悔也有点庆幸:我想总算没有对雨子提到吴敏的事情——面对这样的一对夫妇,我心里多少有些释然了。天哪,谢天谢地,我这之前没有对雨子谈一些莽撞无礼的话。
我想早一点离开这儿,就尽快告别了他们。
藏徐镇
1
那个讲习班结束后,淳于黎丽就把写成的东西交给了我。他人看来这会是一些相当单调的文字:描述对象永远是藏徐镇周边二十多公里的那么一小块地方。然而我却认真地看了这份“作业”。它稍稍出乎我的预料:精当、简约,有一种潜隐的激情。作者已经长大了,可她的心灵仍像孩童一样纯洁甚至稚气。这有点像她这个人,端庄中透出纯稚和清丽;她那双多少有点肃穆的、冷冷的目光,会使大多数人感到费解——可在我眼里,它的含意是清晰的。
我在那一段时间或者说更长的日子里,总想回避那条青砖铺成的巷子。我甚至不愿看到那个铜雕——从铜雕那儿往右一拐就是……我仍然记得的那个小宿舍,光线暗淡、幽静,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人生的温馨。
她说我是来自老家的兄长。我在心里叮嘱自己:听到了吗?你可千万不要莽莽撞撞的、千万不要让她失望啊!你身上满是瑕疵,而你在漂亮女人面前会本能地伪装得那么好——索性就这样伪装下去吧,尽管这有点虚荣和说不出的别扭!如果这个时候心弦松弛,游离出不和谐的音符,那就可笑了。日积月累的经验以及自我苛刻自我约束,还有一种关于两***方面的模模糊糊的信念,一旦顷刻瓦解,就会长久地折磨我……吕擎和阳子像期待一个现代神话那样注视我,究竟希望我成功还是失败?吕擎所深恶痛绝的“冷酷”和“伪善”,我此刻又离开了多远?
“我想家了,想回家去了。”她说。
我们全都一样!在心的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回啊……我不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若无其事地待下去……我没法漠视那声声呼唤,无法抵御。那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它让我们焦灼不安。我曾因此想把自己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全都领走,领到我记忆中的那棵大李子树下,领到那座茅屋旁边。
有过吕擎和阳子关于她的那次深谈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就要陷入回忆,回忆自己与淳于黎丽相识的整个过程,从头至尾地想一遍。我们也有过不愉快,可我们谁都没有抱怨对方。不管怎样,我们之间并非一种暧昧的关系,兄长和同乡,老师和学生,中年男子和敬慕者,伪君子和颇有心计的孩子,一对被新潮与传统淹个半死的人……特别是后来,当我知道了她是一个孤儿,只身走入了茫茫人海,即产生了说不出的怜惜和慌恐。该怎样对待一个孤儿?我在想自己肩负着多么巨大的责任——既无法拒绝自己走近,“伪善”也就乘机登场了,无论开多么窄的门,它还是要挤进来……我一遍遍提醒自己:她把一切信任都交给了你,她是一个真正的孤儿。还有,她这么脆弱,嫩生生的,而你却是个老苍苍的男人,被世俗的污泥涂抹得肮脏不堪……
如果面对的是重若千斤的信任,每个人都会望而却步的,只有我在迎头赶上。这就是一个现代人的愚蠢,其深层原因可能十分费解……总之,究竟怎样做才能对得起一个美丽纤弱的孤儿,这成了一块沉重的磐石,让我背在了身上。她像一枚绚丽的石榴,令人注目地结在一棵孤独的枝条上。她渴望再生,已经成熟。她让人既望而生畏又垂涎欲滴。
我在黑暗中往前摸索。有一天我强烈地记起了她。那时已经是深夜,我从朋友那儿归来,走到半路,一抬头看到了那座铜雕。我久久看着它伸出的手臂——它这会儿正像路标一样指引了一个方向,于是我就拐到了那条巷子里。一片夜色里,我觉得有一些粉红色的苹果花瓣像雪花一样缓缓坠落,把我埋起来、埋起来,像温柔的手掌一样抚遍了全身。我睁开眼睛,用力地辨认着眼前的路径,又清清楚楚看到了脚下的青砖,砖缝里生出的绿草……我轻轻往前,像害怕自己的脚步声。但我没有敲门,就那样伫立良久,沉浸在夜色里。我想告诉她:我是来告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