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振没想耍酷,他只是一直不高兴。没有人知道佑振心里隐秘的苦楚。他是全班闻名的憋尿狂。他竭力避免在学校上厕所。体育课跑出一身汗,口干舌燥地喘粗气,也扛着不喝水。填写表格时,性别一栏,他怎么也不肯填上一个“女”字,班主任也习惯了白他一眼再给填上。偶尔老师扫一眼看到那个空格被他填上了,就直接甩张新表勒令重填——他一定侥幸地写了个“男”。因为过于厌恶自己的身体和外形,他也几乎没有跟同学的合影,甚至在大学毕业合照那天落跑。他恨夏天,不能忍受单薄衣衫显出的胸部轮廓。
到了大学,积年累月的别扭和难受导致了长久的失眠、抑郁。他去求助心理医生。去之前,佑振先自行做了长久的心理建设,狠下决心,一定要跟医生倾吐实话。结果医生一见面就亲切地说:“这么秀气的男生啊,南方的孩子吧?”他到嘴边的话又一下吞了回去。三个疗程过去,除了得到一个中度抑郁的检测结果,一切如故。
只要有机会,佑振就想离开。到了大学后期,佑振终于通过学校的交流项目去了新加坡。
在新加坡,似乎什么人都能见到。有一天,他走在人群熙攘的小商品市场,目光被两个挺胸扭臀、蹬着高跟走过的女人吸引。她们太美了,妆容妖艳,大长卷,超短裙,高挑个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佑振看得呆了,不觉跟上前,听到她们说话竟是低沉的男声。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变性人。
回到住所,佑振立刻上网搜寻变性人,第一次知道原来不认同自己生理性别的人还有一个专门的叫法——跨性别。以前,他只听说过“人妖”。他还查到,跨性别里,也有想从女人变成男人的“女跨男”。他们以“兄弟”自称,不少人打雄性激素、做变性手术改变自己的外观和身体,希望变成男人。佑振多年的愿望,正是变成男人。他进一步找到了跨性别QQ群,发现竟有这么多人和自己一样。
2010年佑振回国求职,外形和穿着让他的职业经历变得艰难。他从一份工作换到另一份工作,面试一次次受挫。后来,他想了个办法:翻了几百份报纸,找出字体、大小都几乎和护照基本信息页一样的“男”字,贴上。用复印机复印,翻印复印件,再翻印……几遍下来,护照复印件看起来就和真的一样。
2012年3月,沐沐打算拍一部纪录片,拍摄跨性别者中的兄弟——女跨男者。拍摄一波三折。第一位被拍摄者打算开始新的生活,拒绝了拍摄。继任的兄弟在做手术的医院院长的半逼半劝下,也不愿再参与。院长说:“这么丢人的事你还让人拍,不怕影响以后生活啊。”
拍摄陷入了僵局。沐沐不太知道如何跟跨性别者接触,担心说话举止出错,一开始就拉来佑振帮忙。他常帮着跑腿打杂,也出镜,和被拍摄的兄弟聊生活。他比沐沐更知道该聊什么。那时,佑振已经一年多没有稳定工作了,在一个路边大排档给朋友帮忙。沐沐和佑振商量,由他来做这部纪录片的主角。佑振考虑再三,答应了。
片子里有个“出柜”的场景设置在了一家火锅店。那是一个晚上,几个朋友一起在那里聚餐,沐沐说,今天就在饭桌上顺便聊聊跨性别都会遇到哪些问题吧,比如工作。大家嘻嘻哈哈好几次笑场。热菜啤酒下肚,朋友们聊开了,也就忘了架在一旁的摄像机。
“你们知道跨性别吗?”佑振说,“我们面对的,是家庭,是工作,是社会,这所有的压力……这种不公平,简直是生下来就注定的。”就在前一天,佑振得知有个兄弟在手术中大出血,抢救无效去世了。说到这里,佑振突然停了下来,眼眶红红的,喃喃道:“路太难走了。”
三
从医院出来后的那个夏夜,佑振终于知道自己原本就是个男人。但如此一来,沐沐的那部纪录片成了问题——佑振不再想以跨性别的身份曝光。纪录片已经结束全部拍摄,进入到剪辑阶段。佑振却突然被一个新的身份砸中。他没办法跟沐沐说清楚状况,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自处。有一阵子两人互相都不联系了。
佑振需要花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个变化。
他经常回想跨性别那几年的经历。注射激素很疼。他打双倍的剂量,急切地改变身体,长出胡楂。油性试剂注入缓慢,他把几厘米长的针头扎进大腿,龇牙咧嘴地推针要持续五六分钟。公交车上他插着耳机。坐着的乘客掩着嘴,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还是充斥入耳。他们观察他的汗毛,盯着他的喉结,赌他是男是女。佑振的羞愤最终爆发,扯下耳机跟人对骂。体内本就偏高的雄激素再加上注射的外用激素,已累积到严重超标,而他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一杯咖啡下肚,诱发激素超标的后果。他心脏猛跳,喘不上气以致昏厥,才被室友送到医院。医生警告他,再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能边上有人掐人中掐醒,否则非常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