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诚实远近闻名。据传,全系教师大会时,赛斯总安静坐在角落里。等到报告人完成发言,他就立刻毫不留情地指出这项研究的漏洞一二三四五六。去国家博物馆参观时,他在交互体验大屏幕前认真地手舞足蹈,路人无不侧目,他却好似一无所觉。学生们本以为他也会直白地拒绝给成绩稍差的人写入读研究生院的推荐信,谁知赛斯来者不拒,还专门开了一门课教学生写申请文书。他把一半的课时用来跟每个人单独谈话,总是绕着那栋曾经做过电梯实验的第六教学楼走了一圈又一圈。赛斯很少评价自己的某位学生是否适合或是否应该做科研,但只要他们开口管他要推荐信,他总是写一封好的。
后来我又同他吃过很多顿饭,每次都是从学校东门出发,骑着车,不一会儿就混入五道口的人群。第一次自行车被偷以后,赛斯决定买一辆能运转的车里看起来最破的,那辆车果然到现在都安全地在他楼下锁着。每次吃饭我总免不了迟到,只要超过约定时间三十秒,电话便应声而响。他也不抱怨,只是问我现在在哪里,还有几分钟能到。
有天我突然感到,我们都是赛斯·罗伯茨人生方程中的一个个变量。他精准计算每日摄入卡路里,他洞察周围环境里一切变化,他有用不完的好奇心,也从来不在乎别人是爱他还是恨他。于是我开始猜测,只是猜测,他终身未婚的原因并不一定藏着我们都想听的痴男怨女故事。比这要简单得多。或许他只是更喜欢一个人生活,不让“终身伴侣”这座巨大的未知变量源,对自我实验造成无关误差。
终于有次他迟到了。雪还没化开的傍晚,穿着牛仔裤和洞洞鞋的赛斯,戴一顶黑色毛线帽,沿草坪远远走来。我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开心过。
“你知道吗,我今天单腿在踏步机上站了二十五分钟!”在他身后,夕阳正沉入西山。
“我特别惊讶!我也不确定为什么能达到二十五分钟,一定跟我的食谱有关。或许我应该尝试不再吃豆制品……”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说实话,我对饮食、心情、睡眠几乎毫无兴趣。它们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而我就同其他人一样,等着它们发生。偶尔我追求美食,或者好心情,要么一夜饱睡。可它们不过是一剂调味,远非我生活的目的本身。
四
赛斯对健康心理学的热爱明显由来已久。他说他从大学一年级起,梦想就是当教授。后来成了博士生,他原本研究的是小白鼠的睡眠节律。这种哺乳动物由于基因序列与人类相近、个体间差异极小而被广泛应用于科研。直到成为动物认知领域的教授,他偶然读到一篇以小白鼠为被试的研究报告,结论指出糖精有明显的增重作用。赛斯在此基础上提出自己的“减肥”理论:食用低血糖指数(食物分解后增加血糖浓度的能力)的食物外加常吃寿司。通过自我实验减重二十磅之后,他对这一食谱建立起了足够的信心。2004年,赛斯又在游览巴黎期间意外发现一种当地软饮料的新异味道能够明显抑制食欲。他将这些生活中的点滴灵感收集起来,然后一一在自己身上检验。
2006年,他的《香格里拉饮食论》(TheShangri-laDiet)问世。这本书提倡在每日三餐期间额外摄取100至400卡路里的无味食物(flavorlessfood),例如极淡的橄榄油,从而达到降低体重的效果。摄取无味食物的时间必须严格控制在进餐后一小时与下次进餐前一小时之间。《香格里拉饮食论》在同年五月登上NewYorkTimes杂志畅销书榜,作者本人也受邀出现在《早安美国》节目中,并接受了ABC新闻、《华盛顿邮报》等媒体的采访。与此同时,批评声不绝于耳。例如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院教授约翰·福德就指出,《香格里拉饮食论》尚未经受大样本科学研究的检验。赛斯对此的反应是:“你不需要花上一个超级大样本的实验去证明一件显而易见的事。”
更新博客是赛斯生活中的重要常规。世界各地的人们试用着他通过自我实验法提出的健康建议,并与他分析自己的数据,共同验证它们是否安全、有效。在他的中国学生中也有不少人试验了他发明的减肥法,结果是所有人都抱怨自己又胖了。赛斯愣了愣,回应道:“你吃得太多了。”
或许真有得天独厚的自控能力,他一生严于律己——尽管这份人生态度听上去与他一贯追求趣味的性格简直是两极。2013年圣诞节,赛斯特意打车到三里屯,寻找一间上过杂志版面的餐厅。两个澳洲人在这五平方米大的店面里烤着派,墙上贴满了剪报和狂热食客的留言。赛斯点了一份牛肉派,浇肉汁,配豌豆跟土豆。吃下第一口,他说:“我决定再吃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