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说着,有点像自言自语:“如果课程再延长三个礼拜,我就会想死,因为我的精神状态没办法支撑下去了,挫折感……还有就是,我没办法去写小说……那个浪过来了,我看着浪过来,可能要看着浪过去,过去了就很难找回来了。我很想写小说,我知道自己的作品还不够好,要写的这两本书,都会比以前好,但是各种社会责任,家庭,学校……”
同学们更加沉默。我看着吴明益,他的声音、神情,和平常一样清楚认真,只有这段话本身令人震撼。我想到有一次,他说:“构思情节的工作,是一个小说作者每天都要做的,你做得太多,以至于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现实生活中……小说在我的生活里变得太重要,以至于我没有生活了。”
下课时,他又说:“我不应该说刚才那些话,事实上是我没办法做一个合格的老师了。”
我深深理解一个小说家的焦灼,同时想,他一定在恨我们。幸好,课程没有延长,这已经是最后一周。在几个日夜的写作之后,我结束了一篇小说。想到我的老师吴明益说,小说是一门展示心碎的技术,也是挽救心碎的技术。
这个学期结束了。
上海小风月
文_袁凌
一
在一家羊肉汤店,见到来京的老牛,喝汤时他微信收到两张老鲁发来的照片,是和女友出游余姚一处农耕园。打头一张双人床,接着是老鲁的一双大脚丫,抵在窗台的如画风景上。老牛说,这次终于被女友办了。
说起老鲁的女友,是富二代,开一辆大宝马,老牛形容为空间大,适合车震。同学老杨称她为“四十岁的小女孩”,与年方四二的老鲁也算般配。这次老鲁特意发来双人床的照片,暗示意味很明显,我们喝着羊肉汤,一边感叹老鲁有“老来福”。
老鲁是我和老牛的研究生同学,因为他姓鲁,性格也比较直钝,偶尔被称作“鲁男子”,但“翻版梁朝伟”实在是当年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尤其那两年上演了梁朝伟和张曼玉对手戏的《花样年华》。
但他对于自己这一外貌优点,似乎全无自知,和女生的交往绝少。自然,中文系的女研究生本来也是零星点缀。和半路出家的我们不同,老鲁出身复旦本科,又是上海人,血统纯正,这似乎也使他不能轻易放下身段。
但老鲁在复旦嫡系中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不大和上海本地的同学们交往,在其中有些落落寡合,倒是和我们几个外地同学来往密切。这大概是由于他的童年背景。
老鲁的父母在“***”前下放江西上饶支援“小三线”建设,老鲁在那里出生,上中学时和哥哥一起被送回上海由爷爷奶奶抚养,直到爷爷奶奶去世。老鲁的父母一直生活在江西,哥哥成家,老鲁一人住在爷爷奶奶留下的一间老房子里。几年前老鲁的母亲患绝症去世,似乎在母亲生病救治的事情上,父子和兄弟之间伤了感情,老鲁逢年过节都是单身。有时被同事或朋友叫去吃年夜饭,绝少和哥哥来往,更不曾回江西探父。
除了像梁朝伟,老鲁的一个长项是英语好。他的宿舍书架上不但插着砖头厚的韦伯大辞典,还有本校教授陆谷孙主编的远东英汉大辞典,令人生畏。有一年复旦南区不知为何流行吃枸杞,文雅些的拿水泡,老鲁和我们一样是生吃,吃法也像他的英语一样突出。那段时期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端坐在带书架的书桌前,桌上摊开一本英汉大辞典或其他工具书,另有一袋宁夏红枸杞,一手翻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枸杞,眼神有几分茫然地送进嘴里,无声地嚼动一番,又再送一把。
按照他喂料的分量和速度,一袋枸杞似乎经不住几次送。但枸杞入肚的大补功效,又全无用武之地,大约也是当初南区学子共同的一种悲哀吧。不知在那些寒窗之夜里,他是否领受过身体发热、辗转难眠的后果。
那个年代老鲁不打众人热衷的扑克。我和他有所交集的原因,一个可能是我英语不错,让他在一堆半路和尚中高看一眼。另外大抵是下围棋。对于这一风雅之事,他硬是从初级水平刻苦学习,到毕业时能够和班里高手抗衡,以后更是一枝独秀。这也说明了老鲁英语好的秘密,正是认真执着。执着大约是老鲁最大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