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我觉得你这个讲得非常好,我身边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极度焦虑,又极度茫然。
项飚:对,这个状况我觉得是中国比较典型的现象,包括很多地方政府的行为,都是悬浮的,他搞很多工程,你问他,这个工程究竟有什么意义,他说不清楚,但是就要搞,不搞捞不到钱,一系列工具性的考虑,事情本身的意义是不重要的。
正午:你觉得这种心态是我们高度变动又互相竞争的社会现实的结果吗?还是一样,是因为除了市场经济以外,没有别的意识形态让大家内心有个依靠?
项飚:对啊,多方面的原因,在中国,确实是因为我们唯发展论。发展是硬道理,在80年代,这个“硬”是有精神饱满的一面,有说服力的一面,但是到了90年代,这个“硬”,就是硬说了,不让你说别的,就讲发展是硬道理,稳定压倒一切。
但我也不是特别悲观,我觉得这种情况跟福利制度有关。你看民工的悬浮状态特别明显,因为完全没有任何福利,在这个城市里面,每一口要吃的饭,都要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不可能有条件沉淀下来、对生活做更长远的考虑。但是2003年以后,社会福利的扩大,三险一金的扩大,可能会有一点改变。但是还得假以时日。
再一个,还有代际的问题,现在年轻一代出来,可能会对多样性有新的想法。现在四十岁,我们这一代,基本上被唯发展论俘虏了,我们很难想象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你像欧洲人那样,物质条件很一般,生活很乐呵,我们是很难理解的。
三
正午:你在一篇文章里,提到温州的婚姻商品化和印度的嫁妆有共通之处,这是什么意思,能不能具体讲讲?
项飚:印度嫁妆制度,作为一种风俗,历史是比较长的。但是原来这种风俗是象征性的,就是女儿出嫁的时候,带点首饰,日常用品什么的。一百多年前,嫁妆出现了质的变化,一方面是要大宗的财物,第二是,贫穷的家庭经常出现这种情况:你先把我女儿娶走,嫁妆分期付款,男方如果一定时间内没有收到嫁妆,就有可能虐待妻子,甚至逼迫妻子自杀,这个经常有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变化?是跟殖民主义有直接联系的。英国殖民之后,极大地扭曲了印度的经济生活体系。印度受过高等教育、能讲英文的男子可以进入英国在印度的军队和政府,收入与地位和当地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因为它代表了外来的高于本地的权力。在这种情况下,有钱的女方家长,通过嫁妆制度,把女儿嫁给有特权的男子。所以现代嫁妆的根源在于社会分层的性别化,也就是说出现了一群特权男性。传统的地主等特权阶层就要通过嫁妆,把女儿嫁给新的特权男子,和新的特权阶层发生联系。当时嫁妆的变化,是有历史资料证明的。学过英国法律的大学生,嫁妆最高。这是和婚姻的市场化联系在一起的。
温州的情况,也是在90年代以后出现变化。一个是婚姻的货币化,这个可能全国都一样;再一个就是婚姻的工具化。有些人很早,18岁,父母就把女儿登记在婚姻介绍所,开始寻找。婚姻不是在生活中邂逅、自然相爱形成结果,而是一个工程、项目。这样的项目化,就跟印度相似了,要通过很多人去找人,然后要谈判。
这个一方面你可以说非常现代化。所谓现代化就是一切东西都要理性化,生活不能随便来,要理性地控制,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最后是非常可怕的,完全把生活、生命都理性化操作了,当然是加大了社会的不公平。我原来对温州这个情况可能不太注意,但是看到了印度这个婚姻制度的历史演变,对异文化的观察,促进了对本土化的反思。
正午:但是婚姻的变化,也有很多人认为是回到传统,比如父母对经济的考量,很多人认为传统社会就有。你怎么认为?
项飚:你问的很有意思,我不是专家,对婚姻制度的情况不太熟悉。我认为有相似的地方,但是现在和传统的婚姻,至少有两个很大的不一样。第一,原来传统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整个婚姻的功能是持续家族的延续,中心不是个体,是整个家族。所以父母之间的谈判,也会谈田产啊,生辰八字,但往往会首先考虑家族关系。现在父母要看男方的房子,女方的条件,不是为了家族的延续,中心还是为了下一代的幸福。但是把个体幸福做了特殊的理解,就是个体幸福必须建立在对物资的占有上,婚姻必须促进财富积累,不能下嫁,否则就白白损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