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所谓兴灭国,继绝世者,书传以为美谈,实则贵族之互相回护而已。兴灭国,继绝世,说见《尚书大传》,曰:“古者诸侯始受封,必有采地:百里诸侯以三十里,七十里诸侯以二十里,五十里诸侯以十五里。其后子孙虽有罪黜,其采地不黜,使其子孙之贤者守之,世世,以祠其始受封之人。此之谓兴灭国,继绝世。”案东周之亡也,秦尽入其国,而不绝其祀,以阳人赐周君,奉其祭祀,此即《书传》所谓兴灭国继绝世者。而如《乐记》述《牧野之语》,谓武王既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侯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五经异义》:“《公羊》说:存二王之后,以通三统。古《春秋左氏》说:封夏、殷二王之后,以为上公,封黄帝、尧、舜之后,谓之三恪。”通三统之说,见于隐公三年,《公羊解诂》云:使统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礼乐,盖儒家谓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故必存二代之法,以备本朝之治既敝而取资焉,此乃儒家之说。三恪之名,见于《左氏》襄公二十五年,然僖公二十五年、昭公二十五年,皆云“宋于周为客”,则并非专指黄帝、尧、舜之后,亦不必专指夏、殷。盖尊礼先代之后,古确有其事,儒家乃因之以立通三统之义也。此亦犹契丹大祖尊遥辇于御营,亦贵族之互相回护而已。后世于此等事,率美而傅之,然于民何与焉?则尤其大焉者。盖古贵族皆恃封土以为食,而古人迷信“鬼犹求食”,亦与生人同。《左氏》宣公四年。失其封土,则生无以为养,死不能尽葬祭之礼,故古人以为大戚。纪季之以酅入齐也,曰:“请复五庙,以存姑姊妹。”即此义也。见《公羊》庄公二十三年。东周时国,往往有灭而复见者,则古人能行此者盖甚多。然有国有家者之所以争,以其利也,利其土地人民而争之,而复与之以采地,又何以充不夺不餍之欲乎?此先王之后所以卒绝,而封建之所以终变为郡县也。“寓公不继世”亦此义。
《王制》曰:“天子之县内诸侯,禄也。外诸侯,嗣也。”以制爵禄之道言之,内诸侯与外诸侯,绝无以异,所异者,世与不世而已。变封建为郡县,无他,即变外诸侯为内诸侯而已。何以言之?案古之居民,最小者曰聚,大曰邑,又大曰都。278何以知聚最小,邑较大,都更大?以《史记》言舜所居“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五帝本纪》。《左氏》言“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也。庄公二十八年,都邑等时亦通称,不可泥。合若干都与邑而统属之,则曰国。其君不世继者则为县。何以知县与国是一?以古书多记灭国为县者。其不记其兴灭建置者,县名亦率多旧国名,可推想其灭国而为县也。昭公二十八年(前514),晋分祁氏之田以为七县,羊舌氏之田以为三县。五年,蘧启疆言:“韩赋七邑皆成县。”又言:“因其十家九县长毂九百,其余四十县,遗守四千。”此卿大夫之采地,寖盛而成为县者也。《史记·商君列传》,言商君治秦,集小都乡邑聚为县,此则国家新设之县,君之者不复世袭者也。楚县尹称公,楚称王,其所封之大国,固得称公也。然既谓之县尹,则必不复世袭,此即内诸侯禄之制。县为居民之区。已见第十一章第三节。郡则为军事而设。姚氏鼐曰:“郡之称,盖始于秦、晋。以所得戎翟地远,使人守之,为戎翟民君长,故名曰郡。如所云阴地之命大夫,即郡守之谓也。案见《左氏》哀公四年。赵简子之誓曰: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见哀公二年。郡远而县近,县成聚富庶而郡荒陋,故以美恶异等。愚案《周书·作雒》云:“千里百县,县有四郡。”则亦有大小之异。《晋语》:夷吾谓公子絷曰:君实有郡县。言晋地属秦,异于秦之近县,非云郡与县相统属也。及三卿分范、中行、知氏之县,其县与己故县隔绝,分人以守,略同昔者使人守远地之体,故率以郡名,然而郡乃大矣,所统有属县矣。”愚案《史记》:甘茂谓秦王曰:“宜阳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久矣。名曰县,其实郡也。”春申君言于楚王曰:“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三县,请封于江东。”皆见本传。此皆郡之军备优于县之证。楚有巫、黔中;赵有云中、雁门、代郡;燕有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魏有河西、上郡;皆所以控扼戎翟。参看第十章第一节。宜阳、淮北,则所以捍御敌国。吴起为魏文侯守西河,晋文公问原守于寺人勃鞮,见《左氏》僖公二十五年。即其类。然则郡县之兴久矣。东周之世,诸大国中所苞之郡县,固不少矣。秦始皇灭六国,以其异国初服,不可无以控制之,乃皆裂其地以为郡,使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焉,然非创制也。始皇之所异者,深鉴天下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复立国是树兵,故身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谓其行郡县,不如谓其废封建之为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