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原创文学网 - 纯净的绿色文学家园 !
雨枫轩

在母语的屋檐下(2)

时间:2023-06-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彭程 点击:


    诗作为浓缩提炼过的语言,是语言的极致。它可以作为标尺,衡量一个人对一种语言熟悉和理解的程度。“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坍了”,说的是世事沧桑,人生无常。“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说的是心绪流转,昨日迢遥。没有历史文化为之打底,没有人生经历作为铺垫,就难以深入地感受和理解其间的沉痛和哀伤,无奈和迷茫。它们宜于意会,难以言传。

    对于母语的异乡人,他时常会在哪里遇到一道屏障。认识一个法国人,汉语说得流利,一直自我感觉良好,但有一次却意识到了自己的匮乏。那是听一场相声,逗哏的一方调侃捧哏者,说他妻子的名字叫“潘金莲”。他无法明白,一个名字为什么引来了一片笑声。他倒是听说过中国古代有一部文学名著《金瓶梅》,但没有读过。

    流传的手机短信段子,所谓外国人的汉语六级考试题,让人忍俊不禁:成为大龄未婚女的原因,“开始喜欢一个人,后来喜欢一个人”。前后有什么区别?不管这是不是杜撰,确实,前后完全相同的字句中,意思却大不相同。而发现这种歧异,从句读、节奏中获得细致入微的理解,需要的是文化的潜移默化的熏陶。

    这些精微细腻的地方,无法准确地转换到另一种语言中,所以作家张承志很多年前就宣称“美文不可译”。

    显然,这一类的隔膜已经不仅仅限于语言本身了,而是属于文化的间隔和分野。

    每一种语言都连接着一种文化,通向一种共同的记忆。文化有着自己的基因,被封存在作为载体和符号的特有的语言中。仿佛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阿里巴巴的山洞里,藏着稀世的珍宝。

    三

    “芝麻开门吧!”咒语念起,山洞石门訇然敞开,堆积的珠宝浮光跃彩。

    但洞察和把握一种语言的奥秘,不需要咒语。时间是最重要的条件。在一种语言中沉浸得足够久了,自然就会了解其精妙。有如窖藏老酒,被时光层层堆叠,然后醇香。瓜熟蒂落,风生水起,到了一定的时候,语言中的神秘和魅惑,次第显影。音调的升降平仄中,笔画的横竖撇捺里,有花朵摇曳的姿态,水波被风吹拂出的纹路,阳光下明媚的笑容,暗夜里隐忍的啜泣。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只能是母语。只有母语,才有这样的魅力和魄力,承担和覆盖。孩童时的咿呀声里有它,临终前的喃喃声中也有它。日升月落,春秋代序;昼夜不舍的流水,亘古沉默的荒野;鹰隼呼啸着射向天空,羊群蠕动成地上的云团;一颗从眼角滑落的泪珠有怎样的哀怨,一声自喉咙迸发的呐喊有怎样的愤懑。一切,都被母语捕捉和绾结,表达和诉说。

    当然,在这种几乎是天赋的能力之上,要更好地理解语言的妙处,更要有一颗热爱的心。要像屠格涅夫对待母语俄语那样的深情款款——“在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思念着我的祖国的命运的日子里,给我鼓舞和支持的,只有你啊,伟大的,有力的,真实的,自由的俄罗斯语言!”每种语言都有自己的美。它的质朴或深奥、明亮或幽暗、灵动或凝重,折射着这种语言所负载的文化的特质。在语言中安身立命的作家,无疑对这种美有着最敏锐的感知。

    有了这样的情感,一定会被显克维支的《灯塔看守人》深深打动。一位年逾七旬的波兰老人,流浪异乡四十多年后,在南美巴拿马的一个孤岛上,找到一份看守灯塔的工作,生活得以安顿,余生有望平稳。但有一天,他收到了在纽约的波兰侨会寄来的一册波兰大诗人密茨凯维奇的诗篇。相违已久的祖国的语言令他激动和沉醉,乡愁如同海面上的波涛汹涌来袭。那一夜,他竟然第一次忘记了按时点亮灯塔,碰巧有一艘船不幸失事,他因而被解职。他重新漂泊,随身携带的只有那本诗集。他并没有过分沮丧,因为有了这册诗集。诗集唤醒他的怀念,也给了他慰藉。

    只有这样,时时怀着一种热爱、虔敬和信仰,才会真切确凿地感受到母语的美和力量。

    灭绝一个民族,必须要从剥夺它的语言开始。因为语言连接维系的,是这个民族的历史与记忆。而守护语言,也就是捍卫一个民族的尊严,传递一种文化的基因。历史上犹太人曾备受歧视和排斥,颠沛流离长达数十个世纪,只因为顽强地保留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化,才有了一脉薪火相继的坚韧延续。仿佛古诗中的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只缘疮痍满目焦土无边之下,生命的根系依然葳蕤。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