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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饰的活性和通达(2)

时间:2023-06-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葛水平 点击:

    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写道:“一个民族在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做成的各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

    时光回放,钱钟书就曾说过:“古往今来,多少哲人建筑的理论大厦都倾塌了,只有瓦砾堆里的零星材料还可以供人使用。”马王堆那副不到一两重的纱衣,他不知说了多少次。刺绣用的金线原来是盲人用一把刀,全凭手感,就金箔上切割出来的。他们说起时都非常感动。

    中国画里的中国元素,少有穿西装的。中国男人穿西装大多像老人松散的筋骨,缺少棱角、锋芒、姿势。偶尔笔挺一下,看上去不仅神气不自在还显得人肥腻。我偏好中国画里的疙瘩袄疙瘩裤,一见那样的人事,那样的画作,便觉一股俗世的泥土味顺风扑面而来。

    宋美龄当年游说西方,假如她不是穿了中国旗袍,而是穿了小西装短裙,想不出来,她局部的细节和美好会在什么地方发出光芒。当年的罗斯福何等的老江湖,一件旗袍让老江湖情动。

    能够深入世界人民肺腑的民族风情,活泛并长久生长,一定是特有的民族元素征服了人心。我的阁楼里挂着两件女人出嫁时穿过的中式嫁妆,一红一蓝,在水泥墙面上,温婉得紧。一个小角落里挂了两只铜锣,看上去有烟熏火燎的旧。我看见它们我就想到了女人出嫁时的排场。锣鼓家伙的喧嚣,女子在花轿里被颠得目酣神醉的痴笑,许多年,那一天的喜色,浓得化解不开,一想起,都会叫女人舒眉展眼。

    服饰的单调,无不透射出民族文化的低迷和苍凉。假如,有一天,一袭长袍马褂的男子在我的阁楼上,“呀嗨”一声出场开腔,我就会激动,会体验极乐的狂喜。就会想,我们丢失了多少生命的活性和通达。

    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鲁迅和茅盾曾受美国人伊罗生的委托,编写过一部名为《草鞋脚》的中国作家短篇小说集,美国人喜欢中国的什么?一定不喜欢中国洋化的东西,可我们中国人对我们的老土永远的不自信。画家里边有一位穿长衫,画《三毛流浪记》的张乐平,我的童年,三毛是我未来的情人。我跟我的情人去流浪,现在,好端端把流浪说成了旅游。

    流浪是自由的身体放纵。现在不缺少浮躁,有些人喜欢把浮躁和激情混为一谈,走俏市场。

    城市没有多少味道了,乡村的城镇化,建筑上不分彼此。多民族就是多色彩,穿什么样的服饰住什么样的屋子,是我有生之年最喜欢去发现的事情。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人比起物而言,人应该是一个活物,活,一晃而过,能看在眼里的多,能入了心里的少。很多时候,西装是一个别扭的影块,不踏实,迎合,不能够自由自在,捂不住胸口那巴掌大的热气,稍稍拥肩靠膀,人就显得假模假样虚。

    我更喜欢中国丝绸做出来的中式服装。

    女子的委屈,该是生怕不叫人识得。比如丝绸做下的旗袍,有勾人魂魄的东西,许多女子穿不出那份好来。闪露大腿的开衩处有女子的小性感,你说它是一件衣服,它是的,你说它不仅仅是一件衣服,它不是的。它是一点点开衩上去的,它不仅仅是为了遮蔽肉体,还有娇俏挑逗。那份好就来了,一股朦胧的潮气,把肉体的委屈渲染得淋漓尽致,是明媚的底色,也是不良的趣味。真叫个难敌风尘。

    公元二世纪的希腊,有一位地志学家写中国的丝绸,他说丝是从蚕而出,文字里记载,蚕要养育四年,四年里蚕吃小米而不是谷子,到了第五年,蚕伤感地知道自己不能活了,它便开始吃新鲜的芦草。这位地志学家一定不知道蚕不吃小米。他如果来一次中国看看蚕是什么样子再去写就写好了,他是一个明白得很的字贼。丝绸古道上,西汉第六代国君汉武帝刘彻的功勋是无人敢否定的。不知道刘彻是否见过蚕?我小时候的乡村,蚕要喂两季,夏蚕和秋蚕。蚕怕冷,养秋蚕的山里人家,到了蚕织茧的时候屋子里都要生火。白白胖胖的蚕上了谷草,身子越来越小,自顾自地,仿佛从来没有哀愁。

    我有一双黑绸子底色绣花鞋,有一次去澡堂里洗澡,出来时鞋丢了。我傻傻地看着***女人们,任何公众场合她们都强调着自己身体的优雅与美丽,唯独澡堂里,不生动,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有可能败坏她们的优雅。澡堂里的拖鞋都是顺往一个方向,我穿着顺往一个方向的拖鞋唱着《红河谷》里的那支歌回家:“河对岸的草地上,姑娘的鞋子丢了,丢了就丢了吧,明天早晨再去买一双。”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恨那个偷走我绣花鞋子的女人,我真想告诉她,除了鞋子之外,贴身内衣一定要穿丝绸,它对身体的爱护是隐而不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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