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全文在线阅读) > 秋窗小柬
忆明珠
一
来信收读,谢谢。得知你康复情况良好,甚慰。你说山中草木秋来似愈显青翠,临窗骋目,身心俱爽。
我却无此养病之福,亦无此山居之乐,唯日坐窗前,作老僧入定状。偶有客来亦不多言语,置清茶一壶,烟一盒,令其自行取用,我则复坐窗前,复作老僧入定状。客不耐孤寂,有不辞而别,有大笑而去者。而每当客去后,我则活跃异常,绕室匝行不已,此不知何种心态使然。荆妻谓余装疯卖傻,故作此举,复以“小道新闻”形式散布于外,令好事者采入“文苑散叶”,此实。乃无聊文人炫耀自己之小伎俩,夫子何以效尤而不自重惜至此!这三言两语虽刻薄,却歪打正中。现在让我采入书柬,你,可不要怀疑你那嫂夫人亦故做狡猾,借夫子之笔以炫耀自己于“文苑散叶”也!
现在我的心理状态已完全恢复正常,虽仍日坐窗前,“九九艳阳天”,亦觉秋光之明媚无限,一直铺展到我的眼前了。这时,一只秋蝇飞来,看来它想扑向窗外,却被阻于窗玻璃,即以额触之不休。斗室静谧无人,独听秋蝇触窗之声,直隆隆若雷鸣矣!
生物界有多少令人黯然神伤的景象。类似痴蝇打窗者,尚有飞蛾投火。常人的眼中看来,蝇、蛾均是光明的追求者。蛾竟然以身殉火,成了烈士,就更招人同情。
禁门宫树月痕过,
媚眼唯看宿鹭窠。
斜拔玉钗灯影畔,
剔开红焰救飞蛾。
这是唐人张祜的一首诗,将诗人自己的怜悯投火飞蛾的心,变幻为一位宫中美人拔钗剔焰的动作,这是极美的了。但当飞蛾投入火中的瞬间,飞蛾已变成红焰,玉钗有何能为,拨得开这出悲壮剧吗?
不过,最没救的我以为还是那打窗的痴蝇。蝇没有死,却比死了的蛾带给人以更甚的悲哀,真正的大悲哀。
蝇拼命地钻呀撞呀,它始终弄不明白,光明就在眼睫间,怎扑不进它的怀抱呢?它又怎能想象得到原来有一道就像光明的自身那样透亮的玻璃,阻隔着它扑向光明的路,而它还执迷不悟地拼命钻呀撞呀,所以叫它作“痴蝇”。“痴”,可是比死更悲哀的悲哀。因为它是活着的死,是活给活人看的那种大悲哀啊!说到哪里去了,打住,下次再谈。
二
《波明楼稿》不知你从何处得来,能寄我一阅否?作者乃余旧时相识,后闻其由香港赴台湾,又辗转去芝加哥弃文从商矣。1980年秋深,偶遇于峨眉山之清音阁,得其赠诗,有句:“浮云一片自由魂,原本山中赶路人”,云云,甚爱之。人生一世,谁不是匆匆过客。然在峨眉山中赠我此句,则如菩萨之现身说法,大声吓问:“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且以游魂视我,更为之悚然。“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难道我这片浮云,要被留作“金顶佛光”的点缀,回不去了?因即截取楼主上述赠句,易其两字,足成一篇,还报曰:
浮云一片自由魂,
本是山中苦行人。
舍身悬崖不得死,
跌入我佛手掌心。
嵌入“苦行”两字,则使两诗合体,自然天成,亦稍纵即逝,妙手偶得者也。须知本欲舍身饲虎者,虽得生于佛掌,“自由魂”从此不自由矣!君若为《波明楼稿》撰写说明文字,勿遗此一段逸事也。
三
诗有起笔即了者。昨夜得句云:
你走吧,
我就坐在这块石头上。
不是在这里等你归来,
是我不想回去了。
本来这该是一首诗的开头,但我怎样都难以写成完章。
论诗亦须见好即收。即如上面这段话,若以诗论视之,道其然,即可;若继而道其所以然,往往道得欠当、欠通、欠达,反而将自己的已经走出了胡同的思路,又引回胡同中去了。
近时颇想谈诗,但,一开口就不会满足于道其然,而要穷尽其所以然。免得被讥为“作法不自毙”,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