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翼突然感到心虚。她想,其实米艳艳并不像表现的那样浑然不觉。她说:
“他上前线完全是为了你们,他要为刘家争面子。”
米艳艳点点头。
米艳艳在北京待了一个星期,也去了刘世军所在单位打听相关情况,结果如杨小翼了解的,他们的回答模棱两可。不过,组织承诺一定会全力营救刘世军。米艳艳知道这只不过是场面话,她失望地回永城去了。
杨小翼有一天在单位看一部美国人拍的关于越战的纪录片,是内部放映的。电影里,越南人抓到美国士兵,就用烙铁在美国大兵身上烙字。杨小翼看了,当场就恶心起来,她冲进厕所,把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借着生理反应,她的眼泪哗哗流出来,在厕所里蜷缩了好久。
一九八○年春天,前线的战事早已经停了,刘世军依旧没有消息。战事结束后,诞生了无数的英雄,这些英雄大都伤残,他们被组织起来,到处做报告。从“文*”过来的人民需要这样的英雄主义激励,来修补他们曾经的精神创伤。杨小翼因为是在部队,所以经常被组织去听英雄们慷慨激昂的演讲。坐在台下,杨小翼想起童年时,干部子弟学校也组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英雄来演说,当时,坐在身边的刘世军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些英雄的崇拜之情。有一次,刘世军对她说,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可是刘世军没有成为英雄,至今下落不明。每次想起刘世军,杨小翼的胸膛像是被人重重击了一下,有一种窒息的痛感。
杨小翼和北原、舒畅、卢秀真等过去的老朋友经常见面。北原和舒畅的作品开始在杂志上发表,他们几乎是一夜成名,成为诗坛的双子星座。这对双子星座的诗风大相径庭,北原的诗作表现出对政治的兴趣,但舒畅的诗有一种一尘不染的田园气质。
卢秀真在写作上不像北原和舒畅那么幸运,但在爱情上她如鱼得水。她又和舒畅好上了,同时继续和北原藕断丝连。据说卢秀真和北原恋爱时,舒畅一直在追她,舒畅嘴巴甜,卢秀真最终难以抵挡舒畅的甜言蜜语。奇怪的是,他们三人似乎相处不错,经常吃住在一起。
卢秀真来看望杨小翼。那天,天安去顺义搞春游,刚好不在家,卢秀真就留宿在杨小翼家。她说,那两个人在吵架,我懒得理他们,不想回去了。杨小翼想,看来他们之间并不像外部看起来那么协调,矛盾还是有的。
“舒畅和北原吵架了?怎么回事儿?”杨小翼问。
那时候,她们已躺在被窝里。这样聊天是年轻时候的事,很久没有过了。
“舒畅吃醋,说我对北原好。”卢秀真说。
“这说明舒畅真爱你,北原不吃醋吗?”
“北原?不知道。他这人什么都藏在心里,猜不透,不像个诗人。”
“秀真,你究竟怎么想的?你总得挑一个啊,这样会害死这两个男人。”
“我两个都要。”说这话时卢秀真脸上有一股子凶悍劲儿。
卢秀真的言谈中不大说起北原,更多说的是舒畅。她说,舒畅其实特花心,也讨女人喜欢,经常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可这家伙很霸道,他自己不检点,却把我管得死死的,不允许我同别的男人好。
“舒畅也喜欢你。”卢秀真看了杨小翼一眼,“他见到你眼睛都会放光,有一天,他还在梦里叫你的名字。”
杨小翼脸红了一下。卢秀真这样露骨的话,她还是有些不适应的。不过,同时她真有些羡慕卢秀真,爱得这么大胆,敢作敢为,拿得起放得下。不知怎么的,杨小翼突然想起了失踪快一年的刘世军,心里一阵揪痛。
后来,夜深了,卢秀真问起了杨小翼的情感世界。也许是那天卢秀真的坦率让杨小翼有了表达欲望,也许是那天晚上杨小翼确实想念刘世军了,杨小翼讲起了自己和刘世军之间的纠葛。她从头说起,巨细靡遗。
这是杨小翼第一次同人讲述她和刘世军之间的情感。她说了童年在干部子弟学校二楼顶层,杨小翼要求刘世军对她比对刘世晨更好;说了十七岁那年在演出《牛虻》时刘世军说喜欢她;说了刘世军在永城保护着远在北京的她不受欺负;说了刘世军千里迢迢来广安看她;说了他们之间长达四年无所不谈的通信;说了令她既幸福又辛酸的带着煎熬的相濡以沫;说了他们无奈的分手……
这个人曾经对她那么好,可现在这个人却丢了,消失了,生死不明。想起他如今的处境,杨小翼突然泣不成声。
夏日的一天,杨小翼和天安从王府井逛街回来,看到屋外站着一个人,他的脚边放着一堆行李。由于楼道光线比较暗,杨小翼开始没有认出他是谁。当认出是刘世军时,她高兴地喊了出来:
“刘世军,是你吗?你还活着啊?”
刘世军好像有些腼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
杨小翼打开门,让刘世军进屋。刘世军拎起行李,把行李放在门边。看到行李,杨小翼猜测,刘世军可能刚刚回来。
刘世军看上去非常疲惫,脸被晒得很黑,脸上有一股暗影,这暗影加深了落寞的神情。
天安和刘世军不是很熟,只见过一面,天安当然听说过刘世军被俘的事,他好奇心强,留在客厅里想听故事。杨小翼觉得他在一边碍手碍脚,把他赶进了自己的房间。天安很不情愿地走了。
杨小翼正处在见到刘世军的惊喜之中,她语调快活地说:
“你可把我们担心坏了,我们到处打听你下落,一点消息也没有。回来了就好,你瘦了,我都认不出你了,不过,男人瘦一点精神。”
刘世军的忧郁和杨小翼的快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听了杨小翼的话,刘世军苦笑了一下。
一会儿,刘世军告诉杨小翼,他是从俘虏营逃出来的,他杀死了越南看守才得以逃脱,他就一直往北跑。从越南北部到中国,一路都是森林,在逃亡途中,他差点被森林里的瘴气毒死。
杨小翼记起他刚才进来时,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样子,问:“你受过伤吗?”
刘世军说,在森林里被蛇咬了,当时他以为没命了,他是用刀子把伤口割除才保住了性命。
听刘世军说起这些事,杨小翼相当后怕,好像她也经历了这次奔逃。她说:
“不过,你还活着,这最重要。”
刘世军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