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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天鹅(3)

时间:2013-07-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高菊蕊 点击:

    她说,就这么个屁大的事,看把你吓的。

    他梗着脖子说,哪里是屁大的事?

    她以为他的驴脾气又犯了,撇着嘴,不再理他。

    吃了饭,他准备到巷里走走,散散心里的闷气。这些天,村里正在选村长,秋水想当村长,原来的村长九生还想继续干,两人谁也不相让。这样,两个人就形成了两伙人。一个月前,镇里一个瘦高个头的干部来村里做调查。居民小组长胡六三的老爹,正带着他的等死队在巷里晒太阳。胡六三的老爹已经八十二岁了,是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村里人背后把他们这些只吃饭不干活的老年人叫等死队,年龄最大的自然就是等死队队长。镇干部用商量的口气问:老伯,你们认为村里谁当村长合适呢?

    胡六三的老爹端着皱纹纵横的脸说,还是原来的班子吧,这几年好容易把他们一个个都喂肥了,再上来一个瘦的,又得重新喂哩。

    晒太阳的等死队员们也都含含糊糊附和着他们队长的意见。

    镇里干部看着他们只是微微地笑。

    秋水媳妇恰好端一个红塑料盆往粪堆倒水,她接着说,谁说再上来一个还得从头喂?上来一个肥的就不用你们喂了,那些瘦的原本就不应该上,上来就先贪污。

    人们这才知道秋水也想当村长了。

    这天早晨他在巷子里转了一圈,很快知道昨天晚上村里出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不知道谁给秋水贴了大字报,说秋水和社会上那些“二战区”的人相互勾结,秋水竞选村长完全是为了他的利益着想,秋水在黄河滩承包了村里几百亩枣园,承包到了期限,就是为了不交承包金,他还有两眼砖窑,砖窑吃土,也不想交钱。村长九生催了他好几次,秋水理也不理。大字报上还说,这样的村长我们堡子村人坚决不同意。他知道去年两人在村委会里不知为啥,险些打起来。后来的一个晚上,九生骑摩托车从镇里回来的路上,让人用斧头差点砍死,好在他穿得厚,皮袄里又套了皮背心,只给后背上划破点皮,村里的土医生胡易轩说,再深一点,就伤到了中枢神经,下辈子只好在床上度日月了。九生没有让这一斧头砍死,却砍成了罗锅,弓着腰,和巷子里那些等死队里的老头老太太差不多。九生后来去镇里派出所报了案,说是那几个人坐着一辆没有牌照的小车,个个脸上都蒙着黑布,只露出两个黑眼睛,看样子是“二战区”斧头帮的专业打手。这个案子至今还悬在派出所,找不到一丝破案的线索。村里人背后议论说,这一定是秋水出钱找“二战区”人干的,“二战区”的人谁给钱,谁就是爹娘,是不是斧头帮的人就很难说。“二战区”是村人常说的黑社会。

    秋水的事他也说不清。他又一次想起今天早晨秋水的柿饼脸来,终于明白秋水话里的话。在秋水看来,昨天晚上村里那些大字报,都是他偷偷摸摸贴的,是别人给了他钱让他贴的,难怪秋水会那么恶恶地待他。他觉得应该给秋水说个明白。他是穷,再穷也不会干那种丧尽良心的事。在堡子村,他谁都能得罪,就是不能得罪秋水,他还指望秋水今年冬天雇用他给枣树林子里上鸡粪,秋水如果不雇用他,家里就少了一笔收入,给老伴治病就永远没有了指望。他老了,人们都不再雇用他干活,嫌他手脚慢,没了力气,只有秋水不嫌弃,秋水看中的是他的踏实。秋水家准备明年开春盖楼房,门口堆满了石头土沙砖头。一进门,拴在门洞里的黄狗冲着他汪汪疯叫,脖子上的铁链条哗啦哗啦响。他喊:秋水秋水。屋里没人应。抬头看到秋水那辆鳖盖车停在院里,黑亮的鳖盖上落满了一层霜。谁呀?

    秋水媳妇懒洋洋的声音。

    秋水媳妇挑开红棉门帘出来,看到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影。

    秋水呢?

    秋水媳妇说,全娃伯,我正要找你呢,你倒自个儿来了。我问你,我家秋水哪里对不起你?你怎么干那种缺德事?我们始终把你看成老好人,没想到老好人在这年头也变了,他是不是给了你钱,给了你多少?他知道秋水媳妇说的“他”指的是九生。

    他嗫嚅着说,侄媳妇,不是这么回事,我出门,看到一个白影,以为是只野天鹅呢,就去追,追了好半天,谁知道是张白纸呢?它怎么是张白纸,我以为是只野天鹅呢?

    秋水媳妇说,别装了,若不是秋水亲眼看到,我们还蒙在鼓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走吧。

    秋水媳妇说完,转身进了屋,厚厚的红棉门帘阻挡了他的视线。

    他对着红棉门帘,说,我真的以为是只野天鹅哩,天麻麻亮,眼睛看不清楚,我真的以为是只野天鹅呢?

    秋水媳妇在里面哼一声,冲着红棉门帘不耐烦地说,你咋不以为是个天女呢?天女比天鹅好啊,又好看又实用哩。

    秋水媳妇的话刀子一般割着他的心。他盯着红棉门帘,气哼哼地想责备秋水媳妇,喉咙里哽了哽,哽不出一句话来。他只好转过身,慢慢走出秋水家。门洞里的狗,冲着他凶巴巴地叫,一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模样。整整一天他都惶恐着,从前院走到后院,从后院走到前院,丢了魂儿似的,手里抓不住半点活儿。

    老伴说,你咋了?不就是屁大的事儿吗?他秋水能吃了你!

    他知道秋水吃不了他,秋水一定不放过他。

    晚上秋水来了,胳肢窝夹一个鼓囊囊的黑皮包。

    全娃伯。

    秋水喊。

    他仓皇地从炉子边站起来。老伴也匆忙放下手里的剪刀,忙乎洗茶杯、倒水。秋水的到来,家里一时乱了套。他搓着双手,脑子里飞快地猜测着秋水来的目的,他暗暗希望秋水不是找他麻烦的。

    他把家里唯一的一把圈椅搬过来,用抹布擦了又擦,让秋水坐。秋水眼睛瞥也不瞥一下。他以为秋水嫌圈椅上不干净,又在上面放了一块棉花垫。

    圈椅,是他们这个家族往昔富贵岁月里延续下来的唯一见证,它的古老和山墙下的石榴树一样,很难说清楚。灰黑色的圈椅,分辨不清它的本来面目。有人说这圈椅是楠木,有人说是皂角木,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木?只知道这是先人留下来的东西,就宝贝一样珍存着,家里来了像模像样的客人,他才舍得搬出来显摆一番。收旧货的人几次来家里高价收购,都让他一口回绝,他怎么能卖掉先人的东西?他无法想象他的先人,当年坐在这把老旧的圈椅里,脸上涌动着的那份尊贵。这样的圈椅秋水却不坐,他只是站在他的对面,拉着柿饼脸。老伴拿出过年才用的茶杯,洗了又洗,往里面放了一大勺白糖,用勺子在里面叮叮当当搅均匀了,双手端给秋水。秋水不经意地接过茶杯,放在桌子边,说,全娃伯,这些年,我也没有得罪你,干活还给你开正常人的工资,按说你年龄大了,谁愿意雇佣你这么大年龄的人?我雇你,是看你 惶呀。他说,是哩是哩,我知道秋水照顾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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