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女士拿着支票,递过来,想让我接下,可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接,我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出去,我还在犹豫,还在判断,最后我还是判断不了,我在我们单位向来是以反应灵敏著称的,但现在我的脑袋木讷讷的,连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了,我说,怀女士,你什么意思?怀女士,你什么意思?一开始因为我的堵塞而变得惜语如金的怀女士这一次多说了几句话,她说,小姐楼的七家住户要搬迁,他们都同意了,都在意见书上签了名,这些签名现在都在你手上,搬迁需要费用,费用清单我刚才已经给你了,你也看过了,这个东西——这张支票,就是搬迁所需要的费用。怀女士的气质真是气质,她慢悠悠地口齿清晰言简意赅地把刚才我们进行了半天的事情又复述了一遍。在我听起来,这不是在复述事情的经过,这是在讽刺我,难道我连刚才进行了半天的事情都搞不清楚,还需要你再说一遍?我仍然站着,她仍然坐着,但是我的感觉却反过来了,我觉得是她站着,我坐着,不对,坐着都不够,我是蹲着,甚至,甚至有点像跪着。
一个人,或者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单位,如果没有底气,那就只能这样矮人一等了。怀女士愿意而且又有足够的实力承担全部搬迁费用,所以她从容不迫,所以她始终有耐心,始终平和,始终不急不忙,她可以一直坐着,比站着、甚至比站在桌子上还高大。我用力吸了一口气,说,这么说起来,怀女士是非小姐楼和后花园莫属的了?
怀女士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是的。
二、还是刘科长
我的疑惑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怀彩衣个人出资搬迁住户的决定,让大家大吃一惊,这还反过来将了政府的军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人家的房子,被你白白占用了几十年,现在还要人家自己拿钱赎回去?政府在大喜过望之后,倒觉得事情不能这么简单地处理了,如果真这样做,那简直就没有政策、甚至可以说没有王法了嘛。政府是有政策的,是有法的,而且还是要面子的,这弄不好就是国际影响啊。在平常的工作中,我们两只手里始终捏着两句俗语,一句是,一分钱要掰成几瓣用,另一句是,钱要用在刀刃上。现在我们掂量着左手和右手,掂来掂去,终于掂出了哪句话的分量更重一点,那就是:把钱用在刀刃上。所以最后政府没有完全接受怀彩衣的建议,而是和她商量,各出一半费用安置七家住户。怀女士开始还坚持自己的初衷,但是架不住政府方面的一再动员,她退让了一下,重新开了一张半价的支票,一切就圆满结束了。
所有的人都皆大欢喜。尤其是那七家住户,他们搬进崭新的花园小区的时候,欢天喜地,惊讶不已,实在不明白怀家的小姐怎么要回到那样的破烂屋里去。他们谢了政府又谢怀家小姐,最后又一并谢了菩萨。
只有菩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而我,竟想着要去弄明白只有菩萨才知道的事。
这倒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要和菩萨交个手。我一直是个低调的人,虽然也有些性子急的搬迁户或讨房户看到我有点头疼,但大部分居民还是认可我的,我工作积极,态度也好,大家都说我没脾气。没脾气可是对于我们这行工作的人的最大赞赏了。当然,接下来我的某些行为,并不是因为我抱着对工作负责到底的态度,因为工作已经见底,已经结束,我还受到了上级的表扬,在房管系统中,我一直是先进,这件事情做完后,我的光荣履历上又增添了一抹光彩。我更不是因为自己心胸狭窄,看不惯怀家的人有钱耍大牌。平心而论,怀女士虽然有钱,但她的为人处事,也没有什么让人接受不了的地方。疑惑像一只绿头苍蝇,讨厌地缠住了我,在我耳边嗡来嗡去。我很想把苍蝇赶走,但我赶不走它。我也在自己心里,反反复复把那些情况想过来想过去,无论怎么想,接下来的事情也与我无关了。
但是我偏偏赶不走这个苍蝇,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怀女士的行为很蹊跷,不可思议。这就是我内心的那条缝,有了这条缝,苍蝇才会来,来了还赶不走。
许多年来,在我手里讨回私房的人多了去了,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三个五个。参加工作以来,年复一年,基本上就是做的这样的事情,但却是头一次碰到怀女士这样的讨家。
非小姐楼和后花园莫属?那么,我就得认真琢磨小姐楼和后花园了。
小姐楼的现状,后花园的面积,都是我心存疑虑的因素,为了这一个破烂不堪的三开间二层楼,为了这一个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小花园,怀女士的付出似乎太慷慨了些,也太急迫了些。虽然她的表情很平稳,她的言行也缓慢沉着,但她的动作却是极其迅速的,对我来说,有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效果。这种行为,如果仅仅拿出“怀旧 ”两个字来交代,是交代不过去的,或者用“思乡”两个字来解释,也是不够解释的。这些年里,我见过许多归来的老人,看到老宅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们中也不乏千百万富翁,但也没有谁像怀女士这样,对准了目标像扔炸弹一样就把钱扔了过来。那张支票深深地刺痛了我,同时也激活了我的怀疑的神经。
一定有什么秘密藏在小姐楼和后花园里。
现在,所有的阻碍都已经扫清了,怀女士可以着手她的寻找秘密的计划了。如果真有什么秘密藏在这里,寻找秘密的行动也并不复杂,就那么大一点地方,挖地三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是怀女士不能做得让人人都知道。
你们看,她首先封住了这一进通往前边几进的通道,把怀厚堂的脉线割断了,再反过来在后花园往外开了一个门。
门的外边,是一条沿河的小道,小道很窄,通不了汽车,就成了这个小城的最后的旧式风景了。
岸边杨柳依依,河岸斑驳,有一些旧的石条,有几个老人坐在那里说话,怀女士开出门来的那一天,泥水匠奋力一砸,墙轰然倒下,声音很响,但那些老人也没有太在意,在现在这样一个时代,轰倒一两扇墙,算不了什么。前边的邻居现在看不到最后一进里的情况了,只是听到小姐楼里有些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并不太响,没有大动干戈的动静。也有一两个闲人,特意绕到新开的后门来看看,回去告诉大家,怀家的小姐根本就不在搞装修,但也看不出她在干什么,她也不像在干什么的样子。我的看法和大家不一样,我知道,怀女士已经敲打过了这里的每一寸可疑的地方,包括楼前的小天井和楼后的后花园,她把天井里的青砖一块块地起起来,又重新铺下去,把后花园的泥土深翻了,为了掩人耳目,她再种上些花花草草,让街坊们傻乎乎地议论说,噢,原来怀家小姐喜欢这样子。其实,即使真的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人家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我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这些天我可忙坏了,除了正常的工作以外,我又跑到图书馆,又跑到文物管理委员会,还到了城建档案馆,却没有找到什么有关怀厚堂的资料记载,许多人连听都没听说过怀厚堂。这也难怪,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古城里,曾经住过许多名人,他们的大大小小的故居,遍布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过去说这地方随便踢一脚就是明砖,随手捞一把就是汉瓦,这样的意思拿来形容名人故居也一样,头一抬就是某某楼,转个弯就是某某园。怀厚堂就这样被湮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