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女士在这破屋子里开茶馆,只是稍稍地整修了一下,除掉天井里的几株荒草,搬掉堆在过道上的一些废旧物品,拆掉后面小花园里的棚棚,基本还是原来的样子,连气息也还是从前的气息,那一种幽幽的,很安静的气息。所以它不是现在流行的修旧如旧的旧,它是原来就旧的旧。而且,它不仅旧,还小。这个结果很意外,所以立刻又引起了我的新的疑惑,茶馆开在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的。一条小路,一边是河,一边是高高的斑驳的围墙,都长了骇人的青苔。车子也进不去,从巷口过来,得走很长的一段路。现在的人脚步都很懒,到哪里都要坐车,到哪里都希望车子直接开到门口,下了车就能进去。所以,有人从路口望过来,狭狭长长的巷子,一望无边似的,最后好像就到尽头了,也不可能有什么像像样样的茶馆在里边,就望而却步了。
过云楼茶馆还是个新开的后门,如果是请朋友邀贵宾,走后门进去喝茶,那也没什么面子,何况现在街上茶馆那么多,干吗非要钻到这个牛角尖里来呢。
我观察出来了,怀女士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就是怀女士的过人之处?城里的茶馆近些年风起云涌,遍地开花。从大家惊喜到大家腻烦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中式的,西式的,中西合璧的,不中不西的,现代的、大规模超豪华的,复古的、小巧型精致典雅的,张扬的,低调的,纯喝茶的,纯喝咖啡的,既喝茶又喝咖啡的,喝茶喝咖啡又加快餐的,甚至又加正餐的,反正什么也都玩过来了,大家都在苦苦寻求新的出路,好像再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招来了。于是怀女士就开了一个最老式的茶馆。但它的老式,却是连从前也没有的老式,老式到比乡下小镇上的老虎灶茶馆还老式,或者说,老式到现在的人都没有见过,老式到连一些描写老式茶馆的书上也没有写过。
所以,说它老式,还不如说它奇怪更确切。
从后门进去,几步路穿过一个平平常常的小花园,里边就是茶馆了。但与其说这里是一个茶馆,不如说它是一种老式生活的完满复现。
怀女士的茶馆里不仅有喝茶的桌椅和茶具,还分别搁置了画桌、琴台、棋盘、书籍等等,到过云楼来喝茶的人,也可以不单纯是喝茶,甚至可以是不以喝茶为主的。
我作为过云楼的头一个客人,反背着手,像个检查工作的首长,在这里转了几个圈子,那只绿头苍蝇始终绕在我的身边,它竟然还对我说,嗡嗡,嗡嗡,你赶我走呀。
我在和绿头苍蝇对话的时候,真的有客人来了,是两个人。他们比我晚了一步,就算不上过云楼最早的客人了。我才是过云楼的头一个客人,但我不是茶客,我不是来喝茶的,我来干什么?这个问题其实你们比我更明白。这两个人也不是茶客,他们是一对围棋老友。他们是一路犹犹豫豫地过来的,走到了,也没有进来,只是站在后门口探头探脑。过云楼的一位服务员看到了,就请他们进去。他们把身子留在门外,头伸了进去,一个说,这里边有围棋?另一个说,十块钱一杯茶?服务员点头称了是,他们互相看看,说,进去吗?进去吧。就跨了进来,但还是走得犹犹豫豫,好像后花园里有着什么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外面的棋牌室很多,但那里边几乎清一色是打麻将,还有一些爱好者凑起来开的围棋俱乐部,专下围棋的,但人又太多,太吵闹,三教九流,抽烟的,骂粗话的,悔棋翻桌子的都有,太不合两位老友的习性了。
他们是习惯慢行长考的一对老兄弟,因为习性相近,才走到一起,但到处找不到安静的地方下棋,先是从棋牌室逃出来,又在俱乐部混不下去,就到甲的家里,时间不长,甲家的老太太和子女有意见,再挪到乙家里,时间也不长,乙家的老太太和子女也同样有意见,就没有地方去了,到园林去,门票太贵,买年卡吧,也不是长远之计,因为到冬天或夏天,他们又受不了那样的气候影响。有一天他们看到报纸上登了过云楼茶馆的广告,说这里可以下棋,又觉得有点希望,就过来看看了。
这地方很中他们的意,就是茶钱贵了一点,棋是天天要下的,就像听评弹,不能跟看戏比,看了这一出戏,到下一次再看另一出戏,中间可能隔好多天,甚至一年半载,但是评弹天天要听的,所以评弹的票价不能贵,贵了就听不起了。下棋也是一样。棋是天天要下的。十块钱一杯茶不算贵,但是天天喝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所以他们犹犹豫豫,嘀嘀咕咕,茶馆的服务员耐心地听了一下,他听懂了他们的意思,就跟他们说,你们可以自己带茶叶,自带茶叶,收两块钱。老人甲和老人乙相视一笑,就进去了。
我急得叫了起来,不对的,不对的,哪有这样开茶馆的?哪有开茶馆让茶客自带茶叶的?你们老板赚什么钱啊?服务员明明是听清楚了我的话,他却是一脸麻木的表情,他竟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是个大问题。我不依不饶地追着他说,你们怀老板,不像在做生意呀,哪有这样做生意的?我以为服务员肯定经过怀女士的训练,肯定会闭紧嘴巴,不料服务员不仅没有闭嘴,反而把嘴张得大大的,好像觉得我的问题不可理解,又好像在反问我什么。渐渐地,过云楼茶馆的奇怪传出去了,有好奇的人来了,又来了,不过他们大多数只是来看看而已,看不出什么名堂,就走了。也有人留下来喝一杯茶,算是捧个场。
关于喝茶的问题,也没有逃得过我的研究,过云楼茶馆的茶也不算是什么上好的茶,都是些大路货,而且品种也不多,看得出怀彩衣不是懂茶的人,更不是爱茶的人。不懂茶也不爱茶,却开茶馆,这是奇怪中的奇怪。这比怀彩衣将茶馆打扮成这样更奇怪。因为茶馆所在之处比较僻静,老宅子里又僻静,想来喝茶聊天的人,到了这里,都不能大声说话,连走路都要轻手轻脚。其实也没有人规定他们要这样,但一到了这地方,自己就觉得应该是这样的,自己对自己就有了这样的要求。还有一个阳气重的人,一进来,没来由地就浑身发颤,打喷嚏,回去竟然还发了烧。更多的时候,是没有人来这里的,一个空空荡荡的老宅子里,只听见那两位老棋友棋子落盘的声音,“的”——“的”——他们很慢,长考,每走一步都要想上十分二十分钟甚至半小时,有一次服务员小张在寂静中寂寞地等待着他们的落子声,等得他最后跳了起来,说,他们睡着了。在这个茶馆里睡觉倒不失一个好去处。还有一个喜欢古琴的老太太,八十多岁了,她有时候过来拨几下古琴,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跟哪个名师学过画,而不是学琴,但是因为名师不仅画画,也喜欢古琴,所以她也顺便跟着学了一下。有一次老太太还带来一个小孩子,他在少年宫里学书法,人太多了,没有了他的位置,老太太告诉他,过云楼茶馆可以练字,他就来了。他在书房里写字的时候,一点声息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