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松懈一下自己紧绷的神经,既然怀厚堂连号都排不上,它里边能有什么秘密呢,即使有秘密,这秘密又能有多么的了不起呢?还是算了吧,湮没就湮没了,又不是我的房子,就不要再去历史的海洋中打捞了吧。何况,海洋那么大那么深,怀厚堂掉在里边,沉浸了多少年,也许都已经散了架,不是谁想打捞就能捞到的。我正要下决心甩掉那只烦人的苍蝇,走出城建档案馆,也走出自己的心理迷津。偏偏这时候,却有一个认真的小伙子,他是新来的工作人员,热心地给我指点迷津了。他告诉我,有一个名人故居研究会,是一些退了休的老人自发组织起来的,他们专做名人故居的调查了解和保护工作,对这个城里的名人故居是了如指掌的。他轻轻一掌,又把绿头苍蝇拍回给我了。
名人故居研究会设在和怀厚堂差不多破旧的一幢老宅里,是一位姓曲的会长自己家的住房,挤出一间,就算是办公场所了,里边堆满了旧书旧报纸旧杂志,几位老人都是白发苍苍,他们的工作热情和工作量都大得惊人,研究会成立两年,他们已经自筹资金出版了三辑名人故居介绍。可是不仅这三辑的内容里没有怀厚堂,连他们着手准备的第四到第五辑也轮不上怀厚堂,曲会长抱歉地指着一大堆资料跟我说,这些东西,是五辑以后的内容,我们现在实在挤不出时间看,要不,你先借回去看看,说不定也能帮我们下一个五辑做点准备工作呢。我抱了一大堆资料,但没有抱回家,而是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研究怀厚堂里的小姐楼,这是我的业余爱好,不应该在班上做。我这个人向来把公和私分得很清,所以,我知道,虽然现在我只是一个副科长,但即使有朝一日我官当大了,我也不会是一个贪官。
为什么我要把业余时间看的资料放在办公室而不带回家呢,因为家里有我的老婆,就是喊我“愁头”的那一位。
这就要说到我的老婆了。我老婆有洁癖。不仅有洁癖,她还有一个理论,要想保持整洁,东西越少越好,对家庭生活没有用处的东西,她是一概不许进门的。久而久之,我的办公室成了一个小仓库,幸好和我同办公室的我们的正科长一直借调在市里搞规划方面的中心工作,已经有一年多不来办公室了。你们千万别以为有洁癖的女人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或者都是从小受了爱干净的父母的影响。我老婆恰恰相反,她的父亲是菜场里卖肉的,母亲则在肉摊子对面卖鱼,你剜我一眼,我呸你一声,我的岳父岳母就这样认识,最后成为一对夫妻。从我第一次见他们,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是邋邋遢遢,不爱干净。现在他们已经不再亲自动手卖鱼卖肉,成立了一个批发公司,当老板,但他们仍然是和鱼肉打交道,仍然喜欢杂乱肮脏,家里干净了,他们就浑身不舒服。而我的老婆在那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竟然有洁癖,也可能物极必反吧,搞得像个有钱人家的大家闺秀,结合我现在正要研究的小姐楼,就觉得好像她是从那里边走出来的。
像旧资料这样的东西,我是不可能搬回家去的,但我把资料放在办公室,就得下了班留在办公室看资料。平时我一般都能按时上下班,老婆的工作单位远,下午我得赶回去买菜做晚饭,但现在不行了,下了班就钻在故纸堆里,一钻故纸堆,就不知道时间了。有时候甚至还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古代呢。有一次我老婆到了家,没看到我,就出来买菜,买了菜回去,仍然没看到我,再做好晚饭,还没见我回家,就打我的手机,那时候我看书看得太投入了,我希望书上能够有怀厚堂三个字出现,又怕自己太粗心让这三个字从眼缝里漏走了,所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没想到过度紧张地使用眼睛竟然还影响了耳朵的功能,居然没有听见手机响。一直到后来结束这一天的寻找的时候,我才发现了老婆的未接来电,我有点慌,赶紧把未接来电删除了。我回到家,老婆问我为什么不接手机,我理直气壮地拿出手机说,没有电话,你看,根本就没有电话来,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哪里知道我老婆比我还更留了一手,我的未接电话删除了,我老婆这里的已拨电话可是留着。不过我的老婆还算是个沉得住气的女人,她没有一上来就穷追猛打,她甚至不和我争执到底打没打过电话,她只是说,晚就晚了,吃饭吧,以后要加班,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免得家里担心。
其实这时候,老婆已经怀疑上了我。这怪不着我老婆,男人的这种行为,哪个老婆会不怀疑呢?只是我的老婆善于暗中观察,而不是短兵相接。
我没有能从曲会长给我那堆资料中发现有关怀厚堂的内容,我总是怀疑自己心不够细,可能漏掉了什么,心里总是怅然若失。但因为我天性敏感多疑,联想丰富,所以,尽管资料里始终没有出现我要找的内容,但看着看着,我却渐渐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知道我并不是一无所获的,我看了那么多的有关老宅子的资料,虽然都不是怀厚堂的资料,但老宅子和老宅子之间,必定会有相通甚至相同之处。比如,有一些老宅,为了防盗防火,专门设置了暗道机关,家中财富,尽数藏于其中,别说一般的外人,就算来了湖匪,也是无法找到这些暗道机关的。沿着这条思路,虽然没有找到怀厚堂的入口,但我一样走进了怀家,我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小姐楼是怀厚堂主人怀昌其的女儿怀满玉住的地方,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秘密呢?
在这里我得跟你们说明一件事情,我虽然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一件与我的工作无关的复杂的事情中去了,但我对本职工作还是认真的,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接待搬迁户和讨房户,我比以前更愿意和他们多谈多聊,凡谈到老宅子了,我就跟他说,你知道吗,许多老宅子里都有暗道机关。然后我会再问他一句,你家的老宅子里,有暗道机关吗?被问的人先是发愣,然后是惊讶,再后是惊喜,最后他也不谈房子的事情了,转身奔了出去。我想,他们大概去找暗道机关了。
有一天我的领导也在我的办公室里,他刚好目睹了这一幕,他起先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觉得我的工作方式似乎出了点问题,但是最后看到来访的群众迅速跑走以后,领导恍然大悟了,他拍了拍我的肩,好,好,他说,有创意。但也有一个人没有按照我的提示跑回去,他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说,你什么意思,是你有毛病,还是你把我当傻子?暗道机关?你说我家老宅子里有暗道机关?我看你自己才是一个暗道机关,你把自己设在这里,叫我们来钻,我们怎么钻得过你?我也不计较他的态度,笑眯眯地暗示他说,当然,也不是所有的老宅子里都有暗道机关的。这个人不领悟,仍然气冲冲地说,但是你们所有的机关都是暗道,我们老百姓走不通的。 他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本来也不会说出暗道机关这样的话来,是我提醒了他,他才说出来。他说出来了,也不知道自己这话是多么的富有哲理,我听了,却被打动了,愣了半天,久久地回不过神来。我越来越坚信怀彩衣不依不饶志在必得地收回小姐楼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的,但最后的结果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拿回小姐楼,叮叮咚咚弄了一阵,最后竟然开出一个茶馆来,取名叫过云楼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