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团委一间兼办公室的宿舍里,查海生见到了西川。
西川给查海生的第一印象不错,虽然西川在北大的文学青年们中名气较大,可他讲话坦诚、谦逊,这与那些用所知的见识高谈阔论,显示自己“含金量”的文学青年大有区别。查海生天生一副娃娃脸,看上去像一个初中生,完全不像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他比西川想像的年龄小得多。
两个人第一次聊天,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尤其是查海生,生性腼腆,不善健谈。
还是西川打开了尴尬的局面。他们简单谈起了对方的诗歌写作。
查海生锋头一转,说到了哲学,他知道喜欢读书的西川不可能不喜欢西方的哲学。接下来,他们之间的话题逐渐延伸开来,后来一直谈到美学,谈到了黑格尔,这使西川“产生了一种盲目的敬佩之情”。
对方都对彼此的文化修养感到了吃惊。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相识在良好的交流气氛中结束。
查海生认为自己落后了,他没有把握好大学四年时间,用于创作诗歌的时间甚少,几乎没有什么诗歌发表。
随着社会的变革,一批有着创新价值思维的校园诗人在诗坛上崛起,诗歌艺术模式从原来单一的框架局面趋向多元化写作模式,开创了属于八十年代青年诗歌的创作理念与风格。
在北大就读期间,查海生只是个小辈,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还会写作,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
在查海生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他的诗歌写作达到了一个小高潮,但竟没有一首让他满意,写作的诗稿也就随手扔掉。
但查海生的创作被他同班的同学欣赏,出色的抒情诗歌迎合了当时毕业生即将离校复杂的浮躁心情的需要。
有同学说他的诗歌有一种病态的贵族美。他将浪漫爱情与孤独落魄相结合,刺激了一部分根深蒂固用传统阅读方式阅读的同学的思维习惯。
查海生喜欢一个人坐在偏僻的角落里抒情,这种自娱自乐的方式和他的性格十分相似。一个艺术家只有守得住寂寞,他才能够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创作的机会才会愈多。像他这类“乡村知识分子”,把乡村文化带到城市,再从都市文化中找寻失落的乡土文明,人的居住环境变了,但他所依赖的本土文化却难以改变。循着乡村和都市这两个巨大的石磨的相互转动,因而,他的写作思维里存在着巨大的空间。
就在1983年的春节,查海生又回了一趟家乡,这是他每年的惯例———回家过年。他把一年回家探亲一次的时间定在寒假,也有一定的原因。
从气候条件上分析,安徽的冬天比北京冬天暖和,北京的夏天比安徽的夏天凉爽,这样查海生找到了一个居住环境的折中良方。
从亲情上分析,“每逢佳节倍思亲”。春节是中国人传统节日中最大的节日,一般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一家人都要团聚在一起,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过团圆年。
在春节期间,查海生会走访亲友,加强和亲戚、同学朋友间的沟通与联系。
从读书写作上分析,冬季正是江南丘陵地区乡里人一年中最消闲的时候,查海生不需要包揽全部家务活而影响他的读书写作。
在这个封闭宁静的小山村,当万籁俱寂的时候,正是他可以充分利用想像力发挥创作的佳机,写作的灵感也如泉水一般涌出,经久不断。
诗歌已经是他胃里的粮食,他要靠着这些粮食维持精神上的生存。
如果说上大学是查海生人生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那么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必将成为这座里程碑上的一个重要的显示牌。
这最后的一个学期,他要去实习,做好工作前的锻炼。
查海生把将去实习的事和父母提了一下。
查振全夫妇这个年过得特别开心,逢人便说他们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就要参加工作了!
他们饱尝了查湾村民谚里“三代不读书,不如牛马猪”的讥讽。他们的辛苦没有白费,听人说北大的毕业生能分到好单位工作,到那时,他们一家终于可以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了。
如果不是儿子告诉他们,查振全夫妇尚不知道上完大学本科,拿到学士学位证书后,还可以考硕士研究生,读完硕士还可以再考博士。这学问是越做越深,书是越读越精。
他们确实不知晓中国的高等教育制度。在农村人眼里,毕业的大学生就可以称得上会舞文弄墨的大知识分子了。
查海生暂且没有考研的想法。凭他的北大本科学历证书就可以谋到一份好工作,早点去工作,意味着早点减轻父母的负担,减轻一部分心理压力。
假如考取了研究生,势必再读三年,封闭落后的村里一些闲人们就会发生疑问,这孩子怎么了,怎么还没毕业呀?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还是咋的?一旦传谣从这些人的嘴里出来,父母的精神压力也会加大。
五 北大的恩 余徐刚
过完年后,查海生回到学校。
在被学校统一安排后,他和班里的一些同学分到石家庄的一家法院实习。
作为一名法律系的学生,他们在法院的实习课程就是如何当一名合格的法官,具体内容是陪同法院的法官们审结案件,跟着他们后面了解审判的操作程序、具体的法庭工作经验,
为将来走上正式工作岗位打好基础。
石家庄的这家法院有几位北大的校友,他们对查海生等同学来此实习表示欢迎。天下北大人是一家。老校友们热情地迎接了他们。
安顿好他们之后,几位老校友宴请了他们。席间,老校友畅谈人生经历、世事的沧桑,以及以前在审判中遇到的许多奇怪的案件。
查海生涉世未深,他听着老校友们高谈阔论、发牢骚,惊讶的表情不时地浮现在他那稚嫩的娃娃脸上。
查海生的勤快是出了名的,每天一大早,他提前来到办公室,打扫卫生,抹桌子,整理文件,打开水。
法院里的工作人员对这个小查产生了好感。几位好心的叔叔阿姨得知他来自贫困的小山村,特地从家里带些好吃的给他打打牙祭。他们看这小孩的生活过得挺苦的,经常在食堂里打最便宜的饭菜,他们自己也有小孩,不忍心看到查海生日子过得那么艰苦。
别人给他吃的,他可以接受,其他的一些同学也常接受到这种赐予的恩惠。而那些好心的阿姨们把家里穿旧的衣服送给查海生时,他则毫不犹豫地婉言谢绝。
查海生是个自尊心较强的孩子,他不希望别人把他当作一个不能自食其力的弱势人,尽管他现在还不能养活自己。
通过一阶段的了解,法院里的叔叔阿姨们都知道了小查的性格。
他们总是找个借口把小查叫到自己家中,给他们的小孩补补功课,指点迷津,顺便做上一顿丰盛的饭菜来招待这个有才气的北大法律系的高材生。
在叔叔阿姨们的家中,查海生感觉到了城市和农村家庭的天壤之别。
自己的父母,拼死拼活的奋斗,至今仍住着祖上留下的几间土坯房屋,家里连件像样的家具也不存在。他们最终劳苦的结果无非是解决温饱,家里略有余粮就谢天谢地了。
城里人的生活观念不一样,他们懂得享受生活,这种享受建立在一个稳定的工作上,以及这个工作给他们带来的绝对的生活保障。有了这种享受的观念,他们的生活因此变得幸福与快乐。
这种幸福与快乐父母亲不会享受到,查湾村的乡民们不会享受到,中国的亿万农民自然也是可望而不可及。
法官工作是无比神圣的职业。三年多来的理论学习,查海生的大脑中被“公正、公平、廉明”等一类高尚的词汇充斥着。
但现实毕竟是现实,现实中的社会与理想的社会有一定的差距。这种距离,不知社会深浅的大学生是难以体会到的。
实习过程中,查海生每天都要接触到形形色色、离奇古怪的系列案件。但有一个案件让他不能忘记,这使他单纯的心理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当然,他也不能容忍极个别少数法官无视法律的庄严,捞取个人的私利的行为。
那一天,有一对男女到法院要求离婚,接案的法官问清了这个案件的来龙去脉,暂时做了庭外调解。
结婚是一种社会责任,离婚可不是儿戏。
原来,那个男的和女的相识于文*的“上山下乡”的运动中。不久,同病相怜的知青在异乡磨擦出爱情的火花,
双方回城后,女方的父母同意女儿和一无所有的男方结了婚。但就在前不久,男方有个侨居海外多年的亲戚电告他去海外继承遗产,为了自己的利益,思前虑后,男方想和妻子离婚。
女方认为夫妻双方是在患难中结合,丈夫就这样一走了之,于情于理都不公平,不愿离婚。
法官同情女方不幸的遭遇,没有同意男方的离婚诉讼请求。
只是不久后,有了一定经济实力的男方给了法院审理案件的一位法官很多的好处。那位法官违心地同意了男方的离婚请求。
女方寻死觅活,痛不欲生,大骂法院那位不公正的法官的卑劣行径。查海生目睹了这个事件的整个过程,他替那位受伤的女人抱不平,可是他的微薄之力又不能改变什么。
查海生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中。
年青的实习法官查海生思想单纯,眼睛里糅不进一粒沙子,他以为看破了人间的险恶丑陋,就为这件小事。
这与他当初的想法大相径庭,也就这件小事动摇了他将来要从事法官的职业的决心。
他不止一次地和父母及同学说起这件事,一旦提起便义愤填膺。
年青人就是年青人,查海生决定了的事,就会遵循着去做。以至于后来学校把他分配到安徽省司法厅和南京中级人民法院工作,均遭到了查海生的拒绝。
看来,查海生还是个孩子。
实习结束后,查海生带着遗憾回到了校园。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一首小诗被当地的一家报纸录用,意外地收到了第一笔稿费,这一笔稿费,足可以让他吃好几顿。
就在这个时候,红红火火的校园电影周拉开了帷幕。
1983年也是中国电影事业开始步入全新发展的年份。大学生们除了参加舞会,就热衷于看电影。电影周活动在大学校园极受欢迎。
男生们是电影的主力军,他们占了观众的绝大多数。通常的做法是大家互相请客,今天我请大家看几场,明天另一位同学再请大家看几场,大家交替着轮流请客。
有了这笔意外的稿费,查海生也加入到大学生电影周观众者的行列。
精力充沛的毕业生们,可以暂时把学业放到一边(事实上,四年级下学期也没有什么课程安排),找寻乐趣。
电影是他们找乐的最好方式之一。他们可以通宵达旦的一部接一部看,甚至可以不需要吃饭,第二天白天睡觉。
那些个热力奔放的夜晚,查海生和他的同学们坐在大银幕前,聚精会神地看演员们的表演,他们的心随着演员们精湛的演技而跌宕起伏。
这是查海生生平第一遭做这种事,这样的事是家乡同龄的年青人不可想像的,大学中若少了这份激情,还会有活力吗?
北大是永远充满激情与活力的校园。
等完成了论文答辩,查海生四年的本科学业也基本结束。
他顺利拿到了父母和他自己盼望已久的大学毕业证书。
另外,他还获得了绿色的学士学位证书。
这一年,查海生十九岁。
他高河的当年的同学还有几个仍在进行“抗战”,他们把高考与自己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做着一切努力。
北大给了查海生无穷的力量,这种力量化为知识,将是他以后人生中享受不尽的财富。
真的要走了,真的要离开可爱的北大了,离开在这里生活了四年的北大,让他对这片鲜活的校园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来自贫困农村地区的查海生不会忘记同学们曾经给予他的那些无私帮助。他们之间的友情将是天长地久永世伴随的。
在这一个集体中,有的同学通过勤奋的努力,考取了研究生继续升造,另一部分同学将赴祖国各地,走上工作岗位。
人生自古伤离别,谁都知道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最后一桌酒席后,大家何时才能重逢,再共同举杯邀明月啊?!
当初说好分手时不哭泣,可到了酒席接近尾声时,大家都泣不成声。
查海生更是鼻涕拉乎,哭的一塌糊涂。
冬子仍是大家的好弟弟,同学们不会忘记班里的这个小弟弟。
查海生的一切都好像与北大这个名字有关,后来,人们总是称他为“北大诗人查海生”。
一 城里的月光
老乡们 谁能在海上见到你们真是幸福!
我们全都背叛我们自己的故乡
我们会把幸福当成祖传的职业
放下手中痛苦的诗篇
今天的白浪真大! 老乡们,他高过你们的粮仓
如果我中止诉说,如果我意外地忘却了你
把我自己的故乡抛在一边
我连自己都放弃 更不会回到秋收 农民的家中
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
赶上最后一次
我戴上帽子 穿上泳装 安静的死亡
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
———《七月的大海》
学校最终分配的结果是让查海生进入中国政法大学工作,查海生十分满意。
同期分配进去的还有他的几位同学,包括他的室友刘广安,另一位热爱诗歌的热血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