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查湾村。查振全夫妇喜乐开怀,他们盼望已久的梦想变成了事实,一个农民的儿子终于从贫瘠的土地上走进了首都,成为了首都高校的一名大学教师。
拿农村人的话说就是:查海生是个“正式工”了。
那份工作不但是农村人,也是城里人羡慕和崇敬的好工作。
这份工作的到来实现了查海生想留在北京的愿望。
一方面由于老师的推荐,另一方面由于他的写作水平得到校方的认可,查海生被分至校刊做编辑。
法大的校刊归党委宣传部主管,主要是为宣传正确的思想路线、方针、政策服务,它是法大舆论导向的平台。
他日常的工作主要是帮着修改稿子,编辑稿子,采写新闻报道。凭着过硬的专业技能和驾驭语言的能力,查海生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工作环境。
法大的校刊每期都留有部分版面专发师生的文字文学作品。
对于这样一份出版周期较长的刊物,在极其有限的版面里,只有极少数高质量的稿件能被录用。这就要求编辑必须具备敏锐的眼力,以“伯乐”的眼力挑出“千里马”。
在这样一个相对清闲的环境里,查海生不忘进行诗歌创作,自己的一些诗歌作品陆续在校刊上登出。
十九岁的查海生,如同一张大白纸,除了读书写作,其他人情世故一概不知。他把自己泡染在诗歌的海洋里。
除了诗歌,他确实不知道什么!
第一个月领工资时,包括奖金和各种补贴在内,他一共拿到了九十元。九十元对于1983年的生活水平可不是个小数目。
第一次挣到这么多的钱,查海生不敢相信自己,一种复杂的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他小心翼翼地揣着这么多钱,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法大边上的一家邮政局,填了一张六十元的汇款单,寄给远在安徽农村的父母亲。
饮水思源。这是查海生第一次对父母的物质回报。在这以前,都是父母亲每月寄钱给他。这一次,他如卸重担,心里极度轻松。
他可以想像得到远在安徽农村的父母收到汇款单时的喜悦之情。
这六十元钱寄到查湾村,自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尽管当时农村生活已经有了较大的改善,但脱贫不久后的农民只能依靠自家一亩三分地来维持基本的生计,没有更多的余款。
六十元钱的汇款单,在查湾村是不可想像的事。
查振全颤抖着用长满老茧的双手拿着自己的私章去村子上领取这张汇款单。当村支书把
这张六十元钱的汇款单递给他时,查振全略显苍老的脸微微发红。他压根儿就没有收到过这种绿色的汇款票据。
查振全仔细询问了取钱的程序,然后把它揣在怀里,神秘兮兮地走回到了家。
早在家中等候的妻子急不可耐地问他钱取到没有。
查振全摇摇头。还没等他把话说出来,操采菊神色黯然地走进了厨房,收拾家务去了。查振全赶快跟进去,从怀中取出那张汇款单,在妻子面前一晃,“孩子他妈,明儿个到镇上邮电局拿这个领现钱。”
原来,查海生妈妈亦不知道汇款是怎么一回事,她以为汇款和寄信一样,直接把钱塞到信封里,收款人拿到信封后可以直接把钱拿到手。
这是个小小的插曲。
这一天晚上,全家人都没有睡好觉。查振全夫妇掂量着拿到儿子寄的六十元钱后买些什么东西:家中的农具旧了,是否还要换些新的?还有农药、化肥、种子也要买一些。
几个娃子则吵着要吃肉,叫爸爸妈妈明天上街称些猪肉。
确实,一家人好久不知道猪肉是啥滋味了。家里多年来,拼死拼活奋斗,一心只为了这个大学生。为此,全家人不得不时常勒紧裤腰带。
父母尝到了被“孝顺”的感觉,他们认为自己没有白养这个儿子。他们含辛茹苦对儿子的培养终于有了结果。
村里人听说查裁缝家的老大从北京寄回了一笔“天文数字”,都在议论纷纷。北京的工资怎么会那么高?
此时,他们用一种极其羡慕的眼光注视着查家。
在镇上邮局取到这笔款项后,查振全精神抖擞,怀揣着沉甸甸的“大钞”在街上来回逛,货比三家地选挑了几件简易的农具、种子外,他特地在一家肉铺店称了三斤瘦肥结合的膘肉,一斤七毛三分钱,三斤共计两块一毛九分钱。屠夫用稻草绳子捆扎好肉,他们拎着这块肉回到了村上。
村子里的人都看到了他们手上拎着的那块大猪肉,不住地和他们打招呼,嘴里啧啧称叹着。
“老大寄了几个钱,咱买几斤肉给孩子吃!”
查振全提亮了嗓子,和众乡亲一一搭话,从头到尾,他就这么一两句话。
在查湾村,一般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有重要亲朋好友来家做客时,家里才会买上斤把肉招待客人。平时,这样大的奢侈是绝无仅有的。查振全家首先在村里破了个例。
这得益于他们的长子查海生!
“高收入”的查海生给父母带来了极大的光彩。单凭着六十元钱的汇款就可以给那些平时高唱“读书无用论”的村民一个巨大的讽刺。一些村民开始拿查海生的例子教导自己的孩子也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取大学,也要拿工资。
无疑,查振全夫妇全家的地位在查湾村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从别人的眼光里、言论里、行为上,查振全夫妇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些巧妙的变化。
查裁缝还在做着自己的手艺,当“的确良”布料兴起时,很多人都会扯上几尺这新鲜玩艺儿做件衬衫。这种“的确良”比卡其布穿得舒服、易洗,深受年青人的喜欢。
他的裁缝生意也逐渐红火起来。尽管每天赚的只是些零花钱,但他喜欢踩着脚踏板的感觉,这是一种天然的节奏,一天不踩,心里便觉得痒痒。
村里有不解的人问老查,你家儿子工资拿那么高,还要做那活干吗!
查振全故作笑嘻嘻状,没有直接应答,他一般通常都是这样,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内心的想要说的话就把它憋在心里。
查海生工作的头年,比他小三岁的大弟弟查曙明也已经上了初中,成绩在班里也较突出。查振全希望二儿子能和大儿子一样,将来也有出息。
在农村,读书考大学似乎是年青人最好的一条出路。
远在北京城内的中国政法大学工作的查海生也开始关注大弟弟的学习情况,并且有针对性地购买一些学习资料书籍寄给弟弟。
早在查曙明上小学高年级时,哥哥查海生就同他保持了通信联系。
每次信内的内容不免涉及到他们之间的学习生活、父母的身体状况等等。自己常年不在父母身边,他建议大弟弟在学习之余多为父母亲分担一些活,不要惹父母生气,要做个孝顺的儿子,带好两个弟弟,和他们一起健康成长,共同进步……
在校刊做编辑是个清闲的工作,可查海生却一天到晚都在忙,他忙着写诗,忙着与别人交流。但他的诗与当时的“朦胧诗”、“口语诗”似乎都不搭界,没有人关注他的写作。
但查海生仍在忙忙碌碌,他想做出点成绩。
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诗歌写作上,即使在上班的时候,他也不会忘记打理他的句子。即便毕业离开了北大,他也利用各种机会回到母校和北大的诗人们畅谈一番。母校有着无穷无尽的智慧,查海生就是要在这里吸收更多的知识精髓,为他的创作埋下深深的根基。
工作后的第一年寒假,查海生用工资买了好几件衣服,准备送给爸爸、妈妈和弟弟们穿,各类京城风味小吃装了一大袋子。
这是他以一位工作人员的身份回家的。
父母看儿子给他们的礼物,甚是欢喜,再一问价格,吓了一大跳,一件衣服的价钱够得
买上好几担稻子。他们责怪大儿子不该这么浪费,要注意节俭,将来还要成家立业,多余的钱存起来,以备成家时用。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千家万户。中国社会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村里的一些人已经靠小贩小卖、兜售小商品赚取了一些钱,他们用赚来的钱把以前破旧的房子重新翻盖。这些人的几间大瓦房立在查湾村众多的土房子中间,显得尤为耀眼与突出。
大瓦房比起那些土坯草房子可强得多。冬天刺骨的寒风刮不进去,夏天下暴雨,里面也不会被渗漏。查振全夫妇何尝不想盖几间像样的大瓦房,全家人舒舒适适地住进去,但手头上没有钱。他想等大儿子结婚成家后,凑些钱盖座大瓦房。
查振全夫妇的梦想要靠他们的查海生来实现!查海生现在已经是家里的一根顶梁柱。
每次在家中过年,查海生都和三个弟弟睡一个屋子。屋子里面摆了两张床,查海生和大弟弟查曙明睡一张床,二弟查舜成和三弟查舜君睡一张床。
查海生给文化程度稍高的大弟弟讲解诗歌,大弟弟可不喜欢这些。当他讲得兴趣正浓时,几个弟弟则吵着哥哥给他们讲一些北京好玩有趣的事。
1984年的春节期间,除了拜访一下高中的几位老师,查海生并没有出去,他静下来在家里写了些零星的诗歌。
他的写作思路似乎并不怎么顺畅,一首诗需要思考很长时间,写作的中间时常停顿。已经具备了一定诗歌写作艺术的查海生不满足暂时的情感抒发的需要,他要追求更高层次的诗歌境界,这就是诗歌的思想艺术与语言艺术配套成为一个有机整体。
从华北平原到家乡怀宁,土地都赋予了人们以特殊的感情。而在农民的眼里,黄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这时候,在他家乡不远处的月山镇已经探明了相当的铜矿石的储存量,且不久后就将开采,而且有可能涉及自家居住的周围村落。
若是查湾村也有同样的矿藏,这将意味着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会被工业矿山所代替。挖掘机、凿井机将把这块土地变得千疮百孔。失去土地的农民会做些什么呢?
他们会改行变为农民工,为矿山服务。
土地到底赋予农民们什么意义呢?
查海生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二 把麦子种在诗歌的土地上
1984年10月,他的一篇具有高超技术含量,被誉为典型学院派的诗作诞生了,这首诗便是被骆一禾称为不朽之作的《亚洲铜》,喜欢查海生诗歌的人都能熟练地背出: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作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全诗共分四小节,巧妙熟练的象征性手法表达了作者对土地的眷恋与幻想。
就在这首诗创作不久后,查海生的家乡附近的月山镇被开掘成为铜矿山,如今,这里的采矿权被铜陵有色金属公司掌管。村里人的户口被单独划归到了铜陵市区。当地的农民变为工人。
这首《亚洲铜》发表在1985年第一期的四川民刊《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上,署名为“海子”,这是他发表诗作第一次用“海子”这个笔名,而在校刊做编辑时,他已用“海子”名发表过一些新闻报道。
这首诗实际上是他后来创作长诗《土地》的引子。我们在发表这首诗的刊物上看到海子用红笔在上面做的一些笺释。
“亚洲铜”即代表“土地”,因为亚洲的黄土地与铜有同样的色彩、质感,它被赋予这个名字而变得深邃美丽。“爱怀疑”的“祖父死在这里(黄土地)”,“爱飞翔”的“父亲死在这里”,“要飞”的“海水”的“我也会死在这里”。黄土地的“主人”是“青草”,“住在自己(黄土地)细小的腰上”,这是一种意象的描写。穿上屈原的“白鞋子”,“像河流及中国人的鸽子,像屈原那样飞遍南北,走遍所有能去的地方”。
黄土地在这里寓意深刻,全诗结构严谨,互相穿插,让人回味无穷,细细品来,别有一番滋味。
这首《亚洲铜》是他诗歌写作成熟的重要标志。
查海生在校刊做编辑时,暂住大钟寺,离法大老校区不远。此时,外语系的西川和中文系的骆一禾尚在北大读书。
骆一禾和西川一有机会也去海子的住处玩,经常三个人没日没夜地侃。晚餐时,查海生去街上买些现成的食物,或去小饭馆炒几个小菜,再拎上几小瓶二锅头。哥仨个谈天论地,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