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是奇怪得很,前段时间我还要死要活的,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要死的念头居然一点儿没有了,一心就想活下去了。
这时候,我才给孟芳菲打了一个电话,一是通报我生病的消息,二是征求一下她的意见,问她要不要住院。孟芳菲很着急,说,快住院!马上住院!我现在就订机票,有票的话,明天就赶过去!
第二天,孟芳菲就来了上海。说来她还是很够意思的,一到上海就帮我办了住院手续,然后又留下来陪了我十几天,后来因为单位那边有事催她,她才不得不回去了,临走前,又帮我找了一个看护,照顾我,临走的时候还一再说,不要急着出院,听医生的,他们让出你再出。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控制住了病情,钱也花了不少。奇怪的是,我居然还对医院产生了感情。如果不是担心钱,我真想就那么在医院住下去,住他个地老天荒。那一个月,我对医院的环境气味声音,都熟悉了,还适应了。特别是那个气味,闻起来那么舒服。包括医院的伙食,多数人都说不好吃,我却觉得特别合我的口味。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觉得在那儿心里安静、放松、踏实、有安全感,觉得这里就像个避风港,或者说,我把医院当成了避风港。这种感觉是不是挺奇怪的?要是在从前,这怎么可能呢!从医院出来以后,我的心态好像也发生了一点儿变化,简单说,就是进一步明确了我的境况,不论怎样,不论我喜不喜欢这里,不论我多孤单,我也得在这里熬着,除此再无别的选择,最多也是再换一个城市,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比较而言,这里可能还是最安全的,一个是它很大,再就是离家远,一般人不会想到我能跑这么远,就是想到了找也不好找,那是大海捞针。因为有了这个变化,心情似乎也比原来好了一点儿,还想抽空儿到周边一些地方去转转,杭州苏州啦。还想要找点儿什么事情做,打打零工什么的,总那样闲待着毕竟不是个事儿。也可以挣点儿小钱,帮孟芳菲减少一些负担。当然这也是很难的,到我这个年纪,肯定不会有人愿意用,关键是,我现在好像什么都不会干了,最多就是到饭店给人家刷刷盘子,也就这个还能干。也妄想过能不能写点东西,写写我这些年经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可是刚一想我就觉得行不通,非常难,不是别的原因,就是我的精神已经垮掉了。我的精神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一堆瓦砾,无法收拾了。
实际上,那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做,我就离开了上海。而且,这件事来得特别突然。
一天晚上——当时已经是冬天了——六点多钟,刚刚吃过晚饭,我租的房子就来了一些人。房东老太太给他们开的门,当时我在自己的房间,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好几个人,我吓得一激灵,以为有人找上门来了,听他们讲上海话,我才稍许放了心。老太太很快又来敲我的门,我的心再次提起来。老太太敲过门说:“陶先生出来一下,居委会的人找你有事……”我不得不出来了,一看还有两个管片的民警,总共四五个人。我不知道有什么事,用眼睛问他们。其中一个人说:“你是租房子的吧?把身份证和暂住证给我们看一下。”我急忙把身份证从钱夹里取出来递上去,一个片警接过去扫了一眼,然后看着我,我马上解释:“是这样,我暂住证还没办,过几天就去办……”他没理我的茬儿,问我:“你在上海几年了?”我说:“好像七年了……”他说:“在这里做什么事?”我说:“没做什么事。我这个,身体不太好……”他居然笑了一下,说:“那还在这里干吗?背井离乡的,回原籍去吧,现在就走。”我心往下一沉,一时不知怎么办好,话也不会说了:“这个,我想,这个,是这么回事……”他说:“不用说怎么回事了,跟我们走吧,楼下有车。”这么突然,感觉就像做梦,我好像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被他们拥着往门外走去。匆忙间我说:“东西!我的东西咋办?”不知谁说道:“东西呀?好办好办,一会儿你把地址写下来,随后给你寄回去。”楼下黑黢黢的。楼门口停着一辆车,是那种大卡车,上边已经有几个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旁边还有两个戴袖标的人,大概是治安员,守着他们。一会儿“咣当”一声。有人打开了后大厢板,然后就连拉带拽把我弄上了车,车下还有人对车上的人说:“又找到一个!”后来车开了,到了另一个小区,又上来两个人。路上我听他们议论。说这次是集中行动,是要加强对流动人口的管理,要把一些人遣返原籍。当时我到没想别的,就是个怕,怕把我遣返回去,怕极了。我不想回去!我也不能回去!再后来,卡车就离开了我租房的区域,穿过华灯闪耀的城区,来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在一个空场上停下来。这儿似是一个搬迁了的工厂,有一些废弃的厂房。车上的人都下来了,一个跟一个走进了那些厂房中的一间。厂房又高又阔,房顶悬挂着几盏白刺刺的日光灯,瓦数一定很大,不过因为厂房太大了,仍然显得有点儿幽暗。我到时里面已经有人了,很多,看去黑压压的,可能是厂房太大的缘故,人都显得很小,非常小,小得不可思议,甚至让人生疑。一进厂房,就听见一片嗡嗡声,可能是厂房拢音,显得声音很大,却听不出个个数,乱糟糟的。进到厂房不久,来了一些工作人员(有的穿着制服),把大家的身份证收走了,说要进行登记,按不同的省份安排乘车。过一会儿,大概有一个小时吧,又送进来一些被子和毛毯,每个人发一样。我发到了一床被子。发东西的人里有个女青年,我现在还记得她的样子,她对我们说:“夜里盖在身上,不要着凉……”对每个人都这样说。那天的确很冷,水泥地冰凉冰凉的。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好像只打了几个盹儿。不是因为冷,而是心里乱,害怕,担心,紧张,无助,孤单,悲观,总之是酸甜苦辣。后来大家都睡熟了,厂房非常安静,也显得特别空旷,一阵阵寒风从打破的窗户刮进来,呜呜直响。我心里翻江倒海,不过已经不想我这荒唐的前半生了,更多是想我现在该怎么办。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我无法回去,不能回去。到了后半夜,快天亮的时候,有人打起架来,因为抢香烟,一个人没烟抽了,去抢另一个人的半支烟,那个人不给,两个人就动起手来。一帮人围住他们,吵吵嚷嚷,在一边起哄。这在客观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两个人越打越来劲,直至其中一个被打倒,人们才“轰”地一下散开了。后来来了民警,把两个人都带走了。我当时还以为那人被打死了,没有,只是头上流了点儿血。不过这也够可怕的了。听我周围的人说,这些人里干什么的都有,有小偷,有捡破烂的,可能还有在逃犯。天亮以后,给我们送来了早餐,就是盒饭,每人一个。送餐的人一到,很多就围上去了。当中一个手拿扩音器的人大声说:“大家不要急,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每个人都有的,会发到你手上……”停停又说:“吃完以后饭盒不要乱扔,都放到门口的塑料桶里,放到塑料桶里!”饭一发下来,厂房里立刻就安静了,接着便响起了另一种声音,吃饭的声音,咀嚼声和吞咽声,铺天盖地的,声势相当巨大。可以想象,大家吃得有多么专注。吃完早饭不久,就又有工作人员进来了,仍然有人拿着扩音器,他说:“现在我们去火车站。一批一批走! 我现在叫名字,叫到谁谁就走过来,把你的身份证领回去……”然后就开始叫名字。第一批之后是第二批,一批是一个省的人。叫走的人都用卡车拉到了火车站。我是第六批被叫走的,大约一百来个人,都是咱们省的,当时我还担心有人认识我,那就糟了,我偷偷地观察了一遍,发现没有,这才放心了。我们那趟车是中午十一点前后发的车,他们专门包了一节车厢,还有两个工作人员跟着我们。火车开动了,我的心忽地往下一沉。当然,这倒不是留恋(说留恋也有一点儿),最主要的还是担心,甚至是绝望,因为看情形我是没办法逃脱的,那就只能回去了,可回去以后怎么办呢?火车咣当咣当地一路向北,偶尔会在什么车站停一下(那趟车是慢车)。每停一次就意味着又近了一点儿,我的恐惧就增加一分。但我一直也没想出逃脱的办法。不过后来我就不想这些了,我疲倦了也麻木了,心想我就听之任之吧。火车走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又走了一个白天,第二天夜里才到站。车门一开,马上就有一股冷风扑进来,非常强劲。这时候,那两个工作人员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大声说:“好!到站啦到站啦!现在都下车都下车!”大家纷纷站起来,伸着懒腰,向车门口移动。我猜测,大家的心情肯定都挺复杂的,不过我说不好。我磨蹭了一会儿,故意走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的情况。人们稀稀拉拉地来到站台,很快就混进旅客当中,就像鱼儿游进了水里。见此情景,我心跳一下子就加快了。我三步两步地挤过人群,以最快的速度下了车,钻进了人流里。随着人流走了一会儿,感觉好像没什么问题了,我又跳下站台,爬过铁轨,到了火车的另一侧……我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躲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