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时~晚二十时)
陶兴说——
公司成立了,就要做生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是摆在我面前的头等大事。对我来说,这件事并不容易,可以说很难,相当难。首先我没有做生意的经验,人都说经商是有遗传的,我当然没有这方面的遗传,我爸爸,我爸爸的爸爸,据我所知都不是干这个的。另外,公司的人也不行。当时公司将近二十个人,基本都是不顶用的,大多数是机关子弟,就是那些考大学没考上的,不是很优秀,干干杂活儿还可以,干别的就不行了,有的就想暂时在这儿落落脚,心思并不在这儿。不过,那几年生意相对好做,只要有本钱,做什么都会赚,多少另计。我采取的策略就是不管什么生意,也不管生意多大,赚钱就做。当时我主要做电器这一块,大到音响电视,小到电熨斗电饭煲,反正柜台闲着也是闲着。别的也捎带着做一点儿,主要是美容和厨房用品,有时候,碰到价格合适的纸巾和洗衣粉也进一点儿,这些属于日常消费品,走得快,不压钱。这么说吧,尽管我不是很在行,还是赚了一些钱,也可以说,赚得还很不少。说白了,做生意不外乎一进一出,只要把握住这两点,没有不赚的。当然,要讲赚钱,还是做大件产品好一些,比方那些大型音响,做成一件就有几千几万的赚头。那时候刚刚时兴夜总会歌舞厅,还有KTV包房、卡拉0K什么的,而且大有方兴未艾如火如荼之势,“新生活”啊,“城市激情”啊,“新体验”啊,“万家灯火”啊,当时名声都很大,你还记得吧?在我的感觉里,当时就是个消费时代,是一个疯狂加放纵的时代,大家都想尝尝鲜,所以他们的生意就特别火暴。每开一家夜总会就需要一套大型音响,这样商机就来了。而我抓住了这个商机。当时的“新生活”和“城市激情”,还有另外那几家,音响都是我做的,头几家做下来,公司就有了名声了,在别人眼里,你就成了这方面的老大了,权威了,一提做音响,别人自然就会说,找“百千万”去啊,他们做这个拿手。这也就意味着,我占领了这个市场,准确一点儿说,是率先占领了这块市场,市场则意味着钱,有市场就有钱。对于我个人来说,能赚钱就意味着我成功了。说了不怕你笑话,我总觉得,那段时间,应该算是我这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了。在单位说一不二,人人拿你像祖宗一样敬着,一到门口马上就有人给你开门,紧接着就把茶给你沏上了,甚至连鞋油都有人给你打——当时我总在办公室另放一双鞋,一脱下来马上就有人过来擦了。在外边呢,也是有头有脸人模狗样儿,见了人要等着别人过来握手(领导除外),刚拿出烟来就有人打着了打火机擎在那儿等着。你一定还记得我那间办公室吧?那是我今生用过的最豪华的办公室,大约一百多平方米,还有那张办公桌,大得像一张双人床。说来还真有一张床,不过是在另一个房间里,那是他们让我休息的地方。那张床上也发生过一些别的事,最著名的就是我和李茹那件事,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对吧?其实很多人也都知道,尤其是经我老婆孟芳菲那一闹,更是满城风雨。孟芳菲始终认为我和李茹之间并没有爱情,有的只是利用和被利用,我并不这么看……这件事,等下我给你细说。听到这些,你是不是认为我很浅薄?这个我承认。可我当时却没这么想,也没时间这么想。那段时间我就像在一个梦里,一个忙忙碌碌的梦,一个挣扎和陶醉的梦,一个飘飘忽忽的梦,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梦。说来说去,我就是那段时间感觉太良好了。而这绝不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你就要倒霉了,要完蛋了,要走向事物的反面了。对我来说,这则是沦落的开始,不,应该说,我的沦落早就开始了,我是说精神上的沦落。说到办公室,我还想起了一件事。就是那些书。在我办公桌的对面,有一整排书柜,里面放满了书,有一部分是旧书,有一些是新买的,有些是我特别喜欢的,特别是那些旧书,有的都跟了我好多年,当初买的时候,一本才几毛钱,杜甫啊,李白啊,老庄啊,《红楼梦》啊,《诗经》啊,还有普希金、孙犁、赵树理、《围城》、托尔斯泰、《红与黑》、《约翰?克里斯朵夫》、巴尔扎克、《静静的顿河》、《呼兰河传》,新买的多是精装书,有一些是全集和文集,有一套《鲁迅全集》,有一套《莎士比亚全集》,还有一套影印本的《金瓶梅》,还是我托人花高价买的。我要说的是,整整一书柜的书放在那里,书柜还装着玻璃门,看上去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可是,说句实话,那几年,我却一本书都没看过,一个字都没看过,甚至连翻都没翻开过,不折不扣成了摆设。也不是完全没时间,有时候呆呆地坐在那儿,直眉瞪眼地看着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玻璃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去拿一本书翻翻吧……可就是懒得动,不想动。其实就是不想看,因为没那个心情,也没那个心境,心里总是乱糟糟的,就像长了草一样,根本安静不下来,人虽坐在那儿,心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唉——
说到李茹。
应该说我早就知道她是个有心机的人,一开始就知道。好歹我也是写过小说的人,你说对吧?不过我感情挺复杂的,直到今天仍然如此。这是实话。我知道她跟我接触带有很强的目的性。而且,我之所以混到今天这地步,也和她有直接的关系。有时候我会恨她恨得牙根儿痒痒,有时候却又想她想得心痛,有时候,我甚至会想着她的样子用手“那个”。我也清楚她这人非常自私,又很贪婪,这乃是她那一类人的本性。孟芳菲说李茹是整个事情当中的最大受益者,说她卷走了多少多少钱,因为她是公司的财务,有这个便利。也许有这个可能性,我只能这么说。自打出事以后,我再没跟她联系过。老实说我怕连累她,我也不想连累她。这件事我只能自己担着,这也是必须的。现在她已经跟别人结婚了。她也只能这么做。但我始终有一种感觉,她肯定不会幸福,也许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觉得幸福了……跟你说,每次想到这一点,我都会难受一阵子,相当难受。
让我想想……第一次见李茹是在跟公司员工的见面会上,我给大家讲了几句话,匆匆忙忙的,也没说多少具体的东西,结束的时候,李茹跟我进了办公室,说陶总,我要请假去医院看病,我说去吧去吧你怎么了?她说我痛经,然后就走了。李茹你见过的,应该说不是特别出众,但是还算有几分姿色吧,人长得很白皙(特别是领口那儿),身材也匀称,当时有一点点瘦,年轻嘛!年轻就是美啊。我认识她那年,她才二十三岁。在她走了以后,我才突然想起了她说的“痛经”那两个字,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有点儿让人想入非非,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后来我有意无意地了解到一些她的情况。她父亲原来就是我们机关的人,混了一辈子,连个科长都不是,不到五十岁就死了,剩下她和妈妈一起过,当然很艰苦,她也就很要强,事事都想争个高下,可又事事都不如人,连个大学都没考上,最后只念了一个“电大”。客观说在我和李茹这件事上不是我主动的,当初我也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可因为她是财务,平常接触相对多一些,有时候公司请人吃饭她也到场,因为要她埋单。开始她还不太适应,似乎还没进入角色,显得不大合拍,可能还很厌恶,但我能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努力适应吧。老实说我也不大适应,心里也不舒服,可这是做生意啊,舒不舒服你都得受着。客人什么样的都有,基本以粗俗的为主,这么说吧,多是一些暴发户,手里有一点儿钱,一个个都牛皮哄哄的。而且每次都要喝酒,不是一般的喝,是往死里喝,喝得昏天黑地,不喝醉了不罢休,不喝醉了就是“装蛋”,没有诚意。当然,后来我是适应了(甚至还上了瘾,酒瘾)。不过我酒量有限,根本拼不过他们,几乎每次都要喝醉,有时候当场就吐了,吐个一塌糊涂,第二天还要头痛,不是一般的痛,是头痛欲裂的那种痛,身体也像虚脱了一样,脸色惨白惨白的,一阵一阵出虚汗。那感觉特别难受。这些,李茹当然都看见了,渐渐的,可能就开始同情我,或者说,心疼我。可能是这样吧。到后来,她就替我喝酒了,喝到一定的时候,她就会站起来说:“这杯酒我替陶总喝了吧,好不好?”大家就瞎起哄:“好啊!喝!”有时候会连喝好几杯,喝得两眼发直,嘿嘿傻笑,有时候还直勾勾地看着我,可怜巴巴的。后来那件事情就发生了……尽管我没有什么精神准备,可我倒并不觉得突然,就是说,我是有这个预感的。那是××年的夏天,下午一点多钟(一点半多一点儿吧),我在办公室睡午觉,刚睡醒,正躺在那儿胡思乱想,她突然敲敲门进来了,穿着一条雪青色裙子,上身是一件白小褂,光脚穿着一双塑料拖鞋,头发一绺一绺的,好像还没干。“我刚洗完澡……”她看了我一眼说,神情有点儿慌乱。“你这儿有什么搽脸的东西吗?”她又说。我啊啊了两声,想从床上起来。她说:“你不用动,我自己找……”一边说一边迅速地四处“撒眸”,同时又说,“你怎么不开风扇?多热啊!”当时还没有空调。她把风扇打开了。风扇就在离床不远的地方。然后又看了我一眼,并且朝我走过来,边走边说:“把毛巾被搭上点儿,别感冒了……”似乎转眼之间,就来到了床边,扯起堆在我身边的毛巾被,好像还轻轻抖了一下,就往我身上拉。我一时很惊讶,也很慌。我见她脸色煞白,连气都喘不出来的样子,肯定比我还慌。我觉得心里忽地一胀,好像所有血都流进了心脏,我立刻就不慌了……她流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