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下午十四时二十分~晚二十三时十五分)
陶兴说——
我接着昨天说吧……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儿。
现在我已记不清特别具体的情况了,不过肯定是在一天的傍晚,已经亮起了路灯。我好久都没回家了,想回家去看看(为此李茹还不高兴了,尽管她什么也没说)。为了不被人注意,我特意打了一辆出租车。车直接开进了我家那个大院,停在单元门前。我家那个楼门是电子防盗门,在楼下就能按门铃叫人开门,也可以自己拿钥匙开,这个你知道。当时我的心情挺复杂,因为很久没回来,心里还有点急切,想我就要见到儿子了!同时又很不安,我把事情搞成了这个样子,再加上和李茹的事儿,说不上孟芳菲对我什么态度。我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拿不准是按门铃呢还是自己用钥匙开,最后还是觉得按门铃比较好,这样他们就不会太吃惊了。就在我按过门铃等着孟芳菲或者陶器过来开门的时候,从我身后上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问:“是陶兴陶老板吗?”我当时就意识到事情不对了,心里还想否认,嘴上却下意识地说:“是,我是……”话一出口,两个人立刻就一边一个架住了我的胳膊。我吓了一大跳,尖声说:“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两个人当中的一个说:“别担心别担心,有点儿事儿跟你商量商量……”就在这时候,大门上的通话器里传来了孟芳菲的声音:“谁呀?是你吗?”一听有人说话,那两个人立刻就不吭声了,静静地站在那儿。奇怪的是,我也不吭声了,也那样静静地站着。片刻,其中一个说:“啊,对不起,按错了,按错了。”又片刻,我听见“咔嗒”一响,她把话筒挂上了。我说不清我当时是咋想的,我可以向孟芳菲呼救,那样她也许可以帮我。那一瞬间我非常犹豫,我想我是不想让孟芳菲知道这件事,一个是要保护她和儿子,不想把他们牵扯进来,还有就是不想在她面前丢人现眼,尤其不想让陶器知道这些。这是一个做父亲的尊严哪。即便现在,有些事情陶器仍然不是很清楚,很多事都瞒着他。接着,那两个人就把我带到了一辆小汽车跟前,一个人在前头开车,另一个人跟我坐在后座上。车很快开出了院子。我当时特别害怕,心里直突突,似乎总觉得有尿要撒,说起来真丢人哪!不过我表面上还装得比较平静,一边心跳一边问我旁边的人我们去哪儿。那人笑了一下说:“啊,别着急,不远,到了就知道了。”我又说:“我们好像不认识吧?”那人说:“对不起,陶总担心了吧?没事的。我们是胡总的朋友,就是胡海清,他想请你到他那儿聚一下,玩儿几天……”他这一说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们说的胡总,是双鱼县一个小造纸厂的厂长,主要生产商标纸,当初我也向他集了资,三十万,这之前他到 “五湖四海”来过几次,都没找到我,事后听李茹说,他当时特别着急也特别生气,大骂我他妈的不够意思。一会儿,那人又说:“胡总跟我们说了,无论如何也要把陶总请到……”胡总是我在机关那几年认识的,当初我也算帮过他的忙,集资的时候我就找到了他。应该说,他当时还是挺仗义的,那么一个几百人的小厂,显见资金并不是很宽裕,可我电话一拨过去,他马上就答应了。汽车出了市区,又跑了一个多小时,把我拉到了双鱼县郊的一个地方,有一幢两层小楼,看样子像是一个住家,因为天晚了,还给我准备了夜宵,很丰盛的,就摆在楼下的客厅里。不过胡总并不在场。记得当时我还问了一句:“哦,胡总不在?”两个人中的一个说:“胡总有别的事,他让我们陪你。”另一个随即说:“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还有事情谈。”口气突然变得很不客气。我心里一哆嗦(我是敏感的),后来就坐下吃饭。饭桌上的气氛很压抑。吃完饭,他们带我来到了楼上一个房间,靠墙有几个沙发,我们坐下来,还上了茶。过了一会儿,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说:“ 陶总现在知道我们为啥请你来了吧?”我点点头,没说话。“陶总是个明白人,明白人好办事啊……”他又说,“简短地说吧,这件事胡总交给我们办了。很简单,胡总想让陶总尽快把那笔钱还给他。胡总现在经济方面很紧张,急需那笔钱。具体情况我就不说了。胡总事先有交代,说你是他的老朋友,让我们一定好好款待你,反正就是好吃好喝吧。胡总的意思是,陶总什么时候把钱还给他,我们就什么时候送你回去,一个月也行,两个月也行,半年也没问题。至于胡总,他最近特别的忙,恐怕没有时间过来见你了……”我听得一身的冷汗,情不自禁地说:“你们这可是非法……”那个人哈哈一笑,打断了我说:“不至于吧,不就是老朋友想念了,凑到一起乐一乐嘛,没有那么严重吧……”我在那里住了十来天,那两个人(后来又增加了一个)每天轮流陪我,可说是形影不离,我到客厅他们就到客厅,我看电视他们就看电视,连上厕所也要跟着(厕所在室外),只有睡觉是我一个人。我睡觉是在楼上的一个房间,他们在窗户外头装了铁栅栏(不知道是以前装的还是这次现装的)。开头那几天,那几个人对我还好,一口一个陶总地叫,“陶总吃饭了”,“陶总看会儿电视吧”。伙食也不错,每顿饭都有几个菜。可我根本就吃不下,心里火烧火燎的,不等吃就饱了。那么大一件事儿搁在那儿,愁也把人愁死了,你想想。
胡总一直都没露面。
那几个人,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胡总派来的,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讨债公司的,职业就是替别人讨债,然后按比例拿酬金。这些人自然没什么教养,有奶便是娘,说得严重点儿,基本就是些人渣儿,专门靠干坏事活着,心狠手辣,有时候又显得机灵乖巧,阿谀逢迎,见风使舵,什么都会一手,遇到比他强的人宁愿当孙子,遇到比他差的人,他就是爷爷了。所以说,他们对我的客气也是假装的表面的,实际对我十分轻视,根本就没瞧得起我,认为我是个失败者,特别是那会儿,仅仅是他们手里的一张牌,他们可以想怎么耍弄就怎么耍弄。不出所料,没几天,他们对我的态度就变样儿了,一个个嘻嘻哈哈,对我说一些调侃的话,轻薄的话,每句话里都弦外有音,让你想急不能急,不急又特生气,后来就更不像话了,见我迟迟搞不来钱,就什么话都敢说了,包括一些侮辱人的话。有一天吃晚饭,我实在没胃口,吃了一点儿就不吃了。他们仨当中的一个说:“怎么着陶总,听说你以前天天山珍海味的,觉得我们的饭不好吃吧?”明显有挑衅的意思,可这还算好的。我说:“哪有什么山珍海味,我……这几天胃口不怎么好……”三个人中的另一个笑了笑,说:“哈哈,你们瞧,咱们陶总还讲胃口呢!”第三个就更不像话了,他先看了我一眼,又把眼睛转到了别处,然后说:“×!就他,还讲**胃口?你问问,他那胃口值多少钱?值不值三十万?”我气得浑身直抖,本想跟他大吵一通,嘴却像被锁住了一样,光说了一个“你”字,再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可他们还不罢休,那第一个用打圆场的口气说:“你这家伙,也太让人下不来台了,人家可是个知识分子,脸皮薄呢……”第二个也说:“对呀,你没听人家说嘛,陶总还是名牌大学生呢!”第三个,就是说我胃口值多少钱的那个说:“ 知识分子我见得多了,就没见过他这样的,外号‘没尾巴狗’,一肚子花花肠子,兜里插根钢笔就敢装领导……”大概觉得自己说得有趣,说完还哈哈大笑起来,肆无忌惮,把嘴里的饭喷了一桌子。笑得我心里直冒凉气,真想把他杀了。如果我有那个能力,我会那样干的!可是我没有!我知道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