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福满足什么呢?那几年里,叶家福与命运尽力相搏,死死抓住一个东西,有些成就感。被叶家福抓在手中的不是别的,是他的妻子,她的情况很不稳定。
叶家福刚从学校出来,调到司法局上班时,他老婆就出过一回大事:因为轮椅行动不便,叶妻于煮饭时在自家厨房被一锅面汤严重烫伤双手,住进医院,一个月后烧伤初痊,脊椎病情又出现反复,大小便失禁,人陷入昏迷。当时叶家福咬紧牙关,单位家里两边忙,天天加班加点,夜夜医院陪护,白天眼睛大睁,不让旁人有话,夜晚几乎不睡,百般用心照料,唯恐一转眼妻子就过去了。
有人给予评价,说叶家福是拼上了。这话看似称赞人家夫妻情深,实际另有所指,相当恶毒。什么叫“拼上了”?这是说叶家福为老婆拼死拼活,因为他有前科,曾经死过一个妻子。当年他升个小职,死了老婆,被认为“制不住”,这回他从乡下调机关,直接当了科长,级别有升,事情跟着就到。他没回来还好,老婆轮椅推来推去,自己尚可料理生活。他一回来一升官,老婆就烫手住院,要是一不留神真的死掉,岂不说明果然不行?“制不住”?所以拼死拼活要救。
这一回救之有效,亏得叶家福悉心照料,众目睽睽之下,他老婆终于从鬼门关转了出来。叶妻出院时叶家福的头发开始显白,与年龄极不相称。
后来叶妻的病情时好时差,好的时候可以坐着轮椅在家里活动,差的时候躺在床上长迷不醒。虽然已经证明自己尚能“制住”,职务有变而老婆依然存活,叶家福还是锲而不舍,一如既往相帮。时光时好时差,悄然流淌,几年过去了,病妻依旧,叶家福的日子平淡如常,与蔡波之丰富多彩恰成对照。叶家福生性内敛,一向不善于诉说,只能自己对付困顿和苦闷,这种人特别需要给自己寻找精神依托,他的依托很奇特,与其工作相关,就是啃法律条文和教科书。那几年他悄悄参加专业考试,在两度失败之后,居然通过难度很大,淘汰率极高的国家考试,取得了律师资格,让知根知底者大为惊讶。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很聪颖很能读书的人。
赵荣昌说:“叶家福这种人应当用。”
叶家福请赵荣昌不用多费心,他知道班长一直非常关心,自己眼下却不敢考虑太多,只求紧紧抓住手里有的。
赵荣昌批评:“怎么也去信无稽之谈?”
叶家福苦笑,说不是怕“制不住”,是没有心思。
蔡波成为副区长的第二年,叶家福的第二任妻子病逝。从当年一跤摔下到此刻,叶家福紧紧抓着她不放,数载起落,历经磨难,最终还是走了。当年晚些时候,市直机关有一轮干部调整,叶家福被任命为司法局的助理调研员。
他没找赵荣昌。那段日子赵荣昌很忙,也无暇过问。事过之后赵荣昌从蔡波那里得知消息,不太满意,说怎么会是非领导职务?叶家福应当重用,早就应该。
蔡波讲怪话,称叶老乡谁都不找,还有这种喜事从天上掉下来,已经算是命好。人家老婆有先见之明,赶紧跑到前头去死,不让丈夫再有心理负担,真是好老婆。
赵荣昌说:“告诉他振作起来,总有他的时候。”
两年后,春天里赵荣昌给叶家福打来一个电话,让他跟蔡波一起到省城,那个星期天他有时间,准备在家里跟老同学聚一聚。
“赵鹏想见你。”他说。
当年的小矮人如今要参加高考了。赵荣昌夫妇打算让他学法律,孩子自己竟然要去读数学。赵荣昌找叶家福来跟儿子谈,因为叶家福大学读的数学,眼下却搞司法,且是小矮人数学的开蒙家教。他义不容辞。
那天蔡波叫上车,两位同学赶到省城。当天中午在赵副秘书长家里,三位老同学喝了点酒。小矮人从学校回家,跑过来跟叶叔叔说了几句话。这孩子已经长得高过其父,星期天还得上课,一回家就关在房间里做题,备考冲刺。他告诉叶家福自己的主意已经拿定,不读数学也不读法律,要学航天。
“也好,”叶家福开玩笑,“准备一根粉笔,去银河系里画门牌。”
赵荣昌说孩子母亲担心孩子上天,他则考虑地球上的事情太复杂,特别是政治太复杂。孩子能够摆脱的话,上天也好。
叶家福顿时显得轻松。他说来之前感到压力很大,担心自己不能承担起说服孩子的重任。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吃饭。
“知道你这个人,不求不来。”赵荣昌批评,“其实赵鹏的问题早就解决了。”
他却不多谈,直到酒足饭饱。
两位同学告辞时,赵荣昌问了一句话:“有什么需要我办的?”
蔡波提起他们区里的新任书记,那人跟他不对路。蔡波转任道林区副书记已近一年,区长可能于近期调离,职位空缺,书记却拟推荐他人。
赵荣昌点点头,问叶家福:“你呢?都好?”
叶家福说都好。没有空缺,也没有愿望。当助调不错,不少拿工资,不多操心。 赵荣昌说那就行。
两人返回。路上,叶家福纳闷道:“班长叫咱们到家里喝酒,这么隆重,好像没什么大事嘛。”
蔡波说这就是温暖,彼此有感情。人家胸有成竹,替咱们考虑。赵荣昌也不是经常主动发话,这种机会,叶家福应当抓住的。该说就说,该要就要,又不是外人。
“我不想那样。”叶家福摇头。
他有感而发,跟蔡波提到往事,问蔡波是否清楚同学那两年里,为什么叶老乡总是把小林挂在嘴上,对小蔡不大客气?为什么他每年大年初一必找蔡波的岳父林庆国拜年?蔡波没问过自家岳父吗?
蔡波说当然问过。老头子说叶家福这年轻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