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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岗坐落在豫西的山沟沟里。原先的时候穷得兔子不拉屎,麻雀不下蛋。自从人们开始在这里开煤矿、打小煤窑以后,有一部分胆子大的人很快就富了起来。煤已经卖到了四百多块钱一吨,运气好的话,一年净赚百儿八十万,跟玩儿似的。不过,最大的问题是安全隐患。小窑主一般都急功近利,不舍得在安全设施上投资,一切设备从简,能凑合的凑合,能对付的对付。只要能把煤挖出来换成钱,别的一切都不在话下。
由于小煤窑一再地出事故死人,上级只好层层督察。县里有抓安全的专职副县长,乡里有专门负责安全的副乡长。不过,尽管层层设防,该出事还是要出事。以前的人老实,死了人也不知道遮掩,弄得满世界都知道。结果不是被吊销了执照,就是被重重地罚款,上级领导还要跟着受处分。后来,人们就慢慢地学乖了。出了事不声也不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上下联通,统一口径。事故同瞒,利益共享。反正人死不能复生,只要多出几个钱,没有摆不平的事。但凡是死在私人小煤窑上的,无一例外地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穷棒子。
不是穷得没奈何,谁肯钻到几百、上千米深的地下黑窟窿里挖煤呢?尤其是那些外来打工者,他们明知道私人小煤窑不安全,但,国营大矿进不去,别的活路又找不来。即使勉强找到了活儿干,也拿不到现钱。要养家糊口,只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人穷命贱,当他们决定在私人小煤矿上下窑的时候,就已经把脑袋掖进裤腰带里去了。因此,死了人,大家也不以为怪。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一如既往地下井。赶上销煤的淡季,窑上不需要那么多人,死掉一个工友,往往会有十几个人来争抢他的位置。不是他们不怕死,是他们实在太需要钱了。私人小煤窑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一般都不拖欠工资,而且全部是现钞,从来不打白条,这也是他们吸引打工者的一个手段,不然的话,谁愿意舍着命去下井哩?人穷志短,多给几个钱,就把死者家属的嘴堵住了。堵住了家属的嘴,就等于嘛事没有发生。
杨结实的矿上刚刚死了三个人。死人这种事,其实是瞒不住的。村里知道,乡里也知道。不过,他们都接受了杨结实的红包,装作不知道,不过问,也不上报,就算是瞒住了。当然,也有实在瞒不住的时候。瞒不住了就得报,不能硬瞒,否则就会弄巧成拙。除了那些瞒下的不说,几年来,杨树岗煤矿报上去的死亡人数已经累计九个。按规定,只要再有一个,这个小煤矿就必须关掉了。杨结实知道,自己须得万分谨慎才好。村里有好多人眼红他打窑发了财,正找窟窿下蛆,拿着放大镜瞅他的毛病呢,只是苦于没有确凿的真凭实据而已。让他们抓住把柄捅出了漏子来,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大家都晓得,打小煤窑这种事,是一口砂糖一口屎。运气好的话,要不了几年的工夫就发得盆满钵满,几辈子都吃喝不完。运气不好,把家底荡光,拉下一屁股的饥荒,再赔上命的也有。眼看着乌金般的煤层藏在地下,要把它挖出来换成钱,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然的话,就不会有人富得流油,有人穷得丁当作响了。
杨结实从城里回来,已经午夜时分了。这时候,老婆孩子肯定都睡了,他没有回家打扰她们,而是让哑巴把车直接开到了窑上。走到离窑场几十米的地方,他忽然看到一个黑影子斜躺在磅房外面的墙根那里。他吓了一大跳。是谁深更半夜躺在这里呢?莫不是又死了个人?一想到死人的事,他就心惊肉跳。
他让哑巴把车停稳,跳下来,蹲下(禁止)子借着车灯一看,原来是堂嫂麻宝妮。这么冷的天,睡在外面的野地里,到不了天亮,人怕是就会冻晕过去的。好在堂嫂的身边还卧了一条狗,可以多少带给她一些暖气,不然的话,非冻死不可。杨结实弯下腰,把堂嫂捅醒。这时候,那只狗早已醒了。见是杨结实,也没作响,只是轻微地摇了两下尾巴。堂嫂睁开眼睛,说:杨三,你回来了?吃饭了没有?杨结实说:嫂子,回屋里睡吧。小心冻坏。堂嫂这时候似乎已经认清了:他不是丈夫杨三,而是兄弟杨结实,便问:你三哥呢?他怎么还不回来?杨结实不耐烦地跺了一下脚说:三哥出门了,明天就回来。你回屋睡吧。然后,和哑巴一起,连推带拉地把她弄到了一间屋子里,让她睡下了。
堂嫂原本是挺俊俏的一个媳妇。嫁给堂哥杨三以后,生下了一儿一女,一家人和和睦睦地过着日子,虽然说不上富裕,却也有吃有喝、有滋有味。后来,村里陆续有人打小煤窑发了财,堂哥杨三就坐不住了。看着别人大把大把地挣钱,谁能不眼红哩?于是,千方百计地从亲戚邻居那里聚拢了一些资金,又把房产证抵押给银行贷出了一笔款子,就开始雄心勃勃地打起了小煤窑。煤窑打透以后,还没等开始卖煤,忽然下起了多年不遇的大暴雨,他的窑由于地处低凹,水灌进了窑筒子里,巷道被大水泡塌,发生了严重的冒顶,井下二十多个工人一个都没能逃生。
不要说打窑投入的本钱,单是这些工人的赔命钱就是几百万,杨三到哪里去弄呢?于是,没等上头来抓他,他趁人不注意,自己也跳进了窑筒子里。那时候,工人的尸体全部被救护队弄上来了,窑筒子里的水刚刚抽完,里面存了几米深的淤泥,他一头扎进去,连个影子都没有剩下。后来井架子也塌陷了进去,窑筒子被填平坐实,那个窑就成了他为自己掘的坟墓,他至今还睡在里面没有弄上来。弄上来得花几十万,谁出那个钱哩?他死了以后,堂嫂麻宝妮就疯掉了。不分白天黑夜,像个幽灵似的在四野里游荡,见人就问:杨三呢?他怎么还不回来?她虽然神志不清,但是却知道杨三是死在窑底的,所以,她多是在村子里的煤窑周围徘徊。村子里有十几个小煤窑,大家全都认识她。见她可怜,总是哄骗她说:杨三明天回来。刚开始的时候,天黑了,她的孩子还出来找她。时间久了,孩子也不管她了。没那个闲工夫。不过,她家里的狗倒是对她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她走到哪里,它便跟到哪里,同吃同住、寸步不离,真正是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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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堂嫂睡下以后,杨结实也回自己的屋里睡下,而且很快就睡熟了,从桑拿房回来以后,他一般都能睡上几个好觉。他同屋的哑巴石根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原先的时候石根睡在矿工们住的棚子屋里,虽然又脏又臭、冬冷夏燥,却睡得香甜而又踏实。下了一天的苦力,躺下去不睡得像死猪一样才怪呢。可是现在,他躺在干净整洁的矿长办公室里,却常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他其实也不想睡在杨结实的屋子里,但没办法,他必须听从杨结实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