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嫂忽然站起来。满屋子霎时静得俺能听见自己心跳。俺嫂径直走到村长跟前“扑通”跪下,俺嫂拽着村长衣襟说,村长,救俺!放俺走。嫂哭得满屋一股酸菜味。
村长刘黑头沉着脸不吭,后来不耐烦了说:你说
的甚?老石家花了整整六千,六千!臭臭娘把俺嫂拉起来说,妹子,老石家是好人,你可不能害人啊。一屋人喳喳地叫个不迭,都说,是啊,是啊,你不能害人。
俺嫂看来不像害人的样子,她斜靠在炕沿上两手捂着脸,看不出是笑是哭。俺盯着俺嫂小葱白一样细长的手愣怔。忽然俺嫂抬起脸扫一眼众人,薄唇一撇,竟笑了。
村长说,对喽对喽,这就对喽。你看石柱膀大腰圆多好的后生嘛。俺哥好像知道迟早会是这个样子。哥涎着脸对俺嫂说,你看,屋子里两个男人养活你,你受不了罪。俺大声说,三个男人,是三个男人。
满屋人都笑。俺嫂不笑,她盯着俺说,不是让俺挑么?俺就挑他,老二。屋子里再次静得出奇。这回轮到俺笑了,俺看着众人张大的嘴,哈哈笑得抱肚子坐地上晃。俺清清楚楚听见村长喃喃道:“小女子不简单!”俺还听到爹又叹口气。哥呢,俺四下里没瞅见他。
俺咧着嘴瞅俺嫂,俺嫂眨眼工夫就成了俺媳妇。哈。
狗日的刘黑头却开口了:不成!二不愣不行, 也不懂!俺爹也说,二小,爹挣下钱再给你买一个。满屋人又附和,对,对,你爹再给你买好的。
俺嫂,不,俺媳妇,——你瞧,俺七成货闹不清咋叫啦。俺媳妇却说,这两个可都是你亲生亲养的。俺也说对哩,爹一辈子公道人。俺爹和村长各瞅了对方一眼。村长说:这事不听你的也不听你爹的,听老天爷的。
爹叫俺哥拿来一只碗,说谁抓着算谁的。爹弄两粒纸蛋儿扔碗里。那纸蛋儿在碗里滴溜溜转个圈。两纸蛋一大一小。
村长瞅俺哥一眼说,大的先抓。俺哥盯着碗不敢下手,挖惯煤的手在两个纸蛋间来回游走。你瞧,这就是聪明的傻处,一旦将命运当作掌控指间的玩耍,就绝不会保持一个二不愣式的冷静和英明。
村长咳嗽一声大吼:“大的,先抓!”
俺哥哆嗦着终于抓了一个。俺听到爹又一声叹息。俺把剩下的纸蛋攥手心里。村里人勾着脖子嚷,打开,打开。俺把纸蛋展开,是个血红的圆圈圈,像极了俺嫂进门一刻的血红日头。
哥的甚也没有。村长朝哥的背影叹一声:咳!哥冲出屋圪蹴到檐下哭。
俺嫂,不,俺媳妇又笑了一次,她说,村长费心了。俺媳妇上前来仔细打量俺说:“看来俺命里该着个傻瓜。”
后来,俺成了专业乞丐,四处找俺嫂俺才真正解开她这话。
俺媳妇有个好听的名字——宋珠英。当下俺撵走所有的人,俺和宋珠英到里屋炕上困觉。俺听到爹在院里送那些人说,哪天一定补上酒席。俺哥则狠狠地放了一串鞭。俺捏住嗓哧哧地笑。宋珠英坐炕沿上不动。俺说,困觉!宋珠英还是不动。俺生气了吼,困觉!俺听到外屋一只碗“啪啦”掉地上碎了。
宋珠英终于脱鞋上炕了。炕上是两铺早有预谋的新被窝。俺打赌爹和哥在新被窝上肯定花了心血。俺光溜溜在它里头受活,不是俺熟悉的那种汗馊味,新棉花的清鲜朴爽让俺觉得像躺在云彩里,悠悠地晕眩。俺似乎被一种诱人的馨香袭击、沉醉。那是一股可以追溯到遥远亘古的馨香——奶香。俺沿着奶香走去,就像有条绵软的绳索勾搭俺手。俺按索而寻,来到片茸茸草地,俺尽兴地打滚,俺爬在酥松的草地上,俺像个朝拜的圣徒四肢舒展,俺听到地泉咕咕地在俺身下涌动,俺揭开草皮开始往里钻,钻……忽然,一只硕大无朋的奶涌到跟前。哈,俺找到你了,俺终于捉住你了。俺扑陷在奶里,一股馨香奶水从狗尾花似的**里喷泻而出,俺吮吸着,大口大口啜饮着,俺脱得禁止泡浴在奶水里,俺在奶水里戏耍,俺奇异地发现俺身体某处正发生着惊人的变化。
俺被“啪啪”的敲门声吵醒。俺感受着早晨温和的第一缕阳光。突然俺发现,梦里俺变化的那个地方湿漉漉的,俺尿炕了,俺尿湿了俺爹和哥新备的被窝。俺媳妇呢,俺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她盘腿坐在炕头。她的被窝整齐得像没有动过。
门“啪啪”响着。宋珠英一声不吭下地开门。俺哥进来同样一声不吭放下饭碗,又一声不吭端走空空的尿盆。
就这样俺度过了俺的新婚之夜,俺幸福得稀里糊涂。
俺爹俺哥怕是又去地下挖煤了,四口人肯定吃得多。俺院里看了会儿蚂蚁打架,一个窝的蚂蚁不知为甚打得头破血流,逝者尸骨未寒,弟兄们又兵刃相见,俺看不明白。俺想俺该去街上转悠了。俺喜欢在自然里在明晃晃的日阳下探求真理。门却朝外锁着。俺家的门是用破木板扎成的,结构简单,但一定能阻碍些什么,至少眼下阻碍了一位探求者的脚步。俺用砖头“咣咣”地砸。木头上有无数眼和嘴露着讥讽,并用木头的沉默秉性回击叩问者。俺破声大骂俺爹俺哥不讲理。俺说,早知道娶了媳妇要圈住,苶 才娶哩。
门外聚了一堆人,他们问俺:“二不愣,夜儿个咋睡来?”
俺没好气地答:“你娘搂俺睡来。”
臭臭娘在外头喊:“二不愣,(又鸟)(又鸟)尿来没?”
臭婆娘,像俺身上的垢泥。俺说:“尿来。”
“咋尿来?”
俺说:“尿 了一炕。”
门外“轰”一阵笑。
后晌俺爹回来,俺爹问,二小,你真的不会?俺说,会甚?俺爹闷了半晌说,你媳妇没跟你一被窝里睡?俺不吭。哥低头抽烟也不吭。
晚上俺叫宋珠英进俺被窝里睡,她没说甚就进来了。那天俺迫不及待地盼天黑。爹则对此忧心忡忡。哥似乎正相反,眉目间露着丝冷笑。俺哥已两天没搭理俺了。俺盯着哥一起一落的胳膊说,干甚哩,哥?俺哥手中的铁锤砸得狠,一锤接一锤砸一截钢丝。好像睡宋珠英的是那截钢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