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当然有的嘛!大家都那么说,镇上谁肯跟她来往,除了男人们,男人也
不肯娶她的啊,不过是整她罢了……”
“好啦!不要再讲了,小小年纪,怎么像长舌妇一样。”我反身去厨房把茶倒
掉,心里无端的厌烦起来,大清早,说的就是这些无聊的事。
女孩子们横七竖八的坐了一地,有乌黑的赤著腿的,有浑身臭味的,有披头散
发的,每一张嘴都在忙著说话。哈萨尼亚语我听不懂,但是沙伊达的名字,常常从
她们的句子里跳出来,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满是愤恨和不屑,那副脸难看极了,说不
出的妒和恨。
我靠在门边望著她们,沙伊达那洁白高雅、丽如春花似的影子忽而在我眼前见
过,那个受过高度文明教养的可爱沙漠女子,却在她自己风俗下被人如此的鄙视著
,实是令人难以解释。
在这个镇上,我们有很多沙哈拉威人的朋友,邮局卖邮票的,法院看门的,公
司的司机,商店的店员,装瞎子讨钱的,拉驴子送水的,有势的部族酋长,没钱的
奴隶,邻居男女老幼,警察,小偷,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沙黑毕”(朋友)。
奥菲鲁阿是我们的爱友,做警察的年轻人,他一直受到高中教育,做了警察,
不再念书,孩儿气的脸,一口白牙齿,对人敦敦厚厚的,和气开朗得叫人见了面就
喜欢。
镇上爆了炸弹是常事,市面一样繁荣,每个人都有意无意的说著时局,却没有
人认真感到这些纷扰的危机,好似它还远著似的淡然。
那日我步行去买了菜回来,恰好看见奥菲鲁阿坐在警察车里开过,我向他招招
手,他刷一下的跳下车来。
“鲁阿,怎么好久不上家里来了?”我问他。
他嘻嘻的笑著,也不说话,伴著我走路。
“这星期荷西上早班,下午三点以后都在家,你来,我们谈谈。”
“好,这几天一定来。”他仍然笑著,帮我把菜篮放在叫到的计程车上就走了
。
没过了几日,奥菲鲁阿果然在一个晚上来了,不巧我们家里坐满了荷西的同事
,正在烤肉串吃。
他在窗坍张望了一下,马上说∶“啊!有客人,下次再来吧”。
我马上迎了出去,硬拉他进来∶“烤的是牛肉,你也来吃,都是熟人,不妨事
的。”
奥菲鲁阿笑著指指身后,我这才看见他的车上,正慢慢的下来了一个穿著淡蓝
色沙漠衣服的女子,蒙著脸,一双秋水似的眼睛向我微笑著。
“沙伊达?”我轻笑著问他。
“你怎么知道?”他惊奇的望著我,不及回答他,我快步的出去迎接这个求也
求不到的稀客。
如果不是沙伊达,屋里都是男人,我亦不会强拉她了。沙伊达是开通大方的女
子,她略一迟疑,也就跨进来了。
荷西的同事们,从来没有这么近的面对一个沙哈拉威女子,他们全都礼貌的站
了起来。
“请坐,不要客气。”沙伊达大方的点点头,我拉了她坐在席子上,马上转身
去倒汽水给奥菲鲁阿和她,再看她时,她的头纱已经自然的拿了下来。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著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
颊上,衬著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
,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的转了一个角度,
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的失了神
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穿著本地服装的沙伊达,跟医院里明丽的她,又是一番不同的风韵,坐在那儿
的她,也不说话,却一下子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古老的梦境里去。
大家勉强的恢复了谈话,为著沙伊达在,竟都有些心不在焉,奥菲鲁阿坐了一
会儿,就带著沙伊达告辞了。
沙伊达走了很久,室内还是一片沉寂,一种永恒的美,留给人的感动,大概是
这样的吧!
“这么美,这么美的女人,世上真会有的,不是神话。”我感喟著说。
“是奥菲鲁阿的女友?”有人轻轻的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哪里来的?”
“听说是孤女,父母都死了,她跟著医院的嬷嬷们几年,学了助产士。”
“挑了奥菲鲁阿总算有眼光,这个人正派。”
“奥菲鲁阿还是配不上她,总差了那么一点,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差了一点。
”我摇著头。
“三毛,你这是以貌取人吗?”荷西说。
“不是外貌,我有自觉的,她不会是他的。”
“奥菲鲁阿亦是个世家子,他父亲在南部迅成千上万的山羊和骆驼━━”“我
虽然认识沙伊达不深,可是她不会是计较财富的人,这片沙漠,竟似没有认真配得
上她的人呢!”
“阿吉比不是也找她,前一阵子还为了她跟奥菲鲁阿打了一架!”荷西又说。
“那个商人的孩子,整天无所事事,在镇上仗著父亲,作威作福,这种恶人怎么跟
沙伊达扯在一起。”我鄙夷的说。
沙伊达第一次来家里的那个晚上,惊鸿一瞥,留给大家地震似的感动,话题竟
舍不得从她的身上转开去,连我也从来没有那么的为一个绝色的女子如痴如醉过。
“那个婊子,你怎么让她进来,这样下去邻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忐忑不
安的来劝我,我只笑著不理。
“她跟男人下车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口看,她居然笑著跟我妈妈打招呼,我妈
妈把我们都拉进去,把门砰一关,奥菲鲁阿脸都红了。”
“你们也太过份了。”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进我们家之前还有这一幕。
“听说矣不信回教,信天主教,这种人,死了要下地狱的。”
我默默的看著姑卡,不知如何开导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门,罕地刚巧下了班回
来,西班牙军官制服衬著他灰白头发的棕色脸,竟也有几分神气。
“三毛,不是我讲你,我的女孩子们天天在你们家,总也希望你教教她们学好
,现在你们夫妇交上了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沙哈拉威人,我怎么放心让她们跟你做
朋友。”
他这么重的话,像一个耳光似的刮过来,我涨紫了脸,说不出话来。
“罕地,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总也要开通些,时代在变……”
“时代变,沙哈拉威人的传统风俗不能改,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
“沙伊达不是坏女人,罕地,你是中年人了,总比他们看得清楚……”我气得
话结,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