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西也进来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来触了他的头一下,才盘膝在对面下方坐
著。
“这次来,住几天?”老人说著法语。
“时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语回答。
“你们也快要离开撒哈拉了?”老人叹了口气问著。
“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走。”荷西说。
“打仗啊!不像从前太平的日子罗!”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封重沉沉的银脚镯,向我
做了一个手势,我爬过去靠著他坐著。
“戴上吧,留著给你的。”我听不懂法语,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马上双手接了
过来,脱下凉鞋,套上镯子,站起来笨拙的走了几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萨尼亚语说著∶“好看!好看!”我懂了,
轻轻的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的看著自己美丽装饰著的脚踝。
“每一个女儿都有一副,妹妹们还小,先给你了。”奥菲鲁阿友爱的说著。
“我可以出去了?”我问鲁阿的父亲,他点了一下头,我马上跑出去给哈丝明
看我的双脚。
两个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杀,枯干的荆棘已经燃起来了,冒著袅袅的青烟。
哈丝明与我站著,望著空旷的原野,过去他们的帐篷在更南方,也围住著其他
的邻人,现在不知为什么,反而搬到了荒凉的地方。
“撒哈拉,是这么的美丽。”哈丝明将一双手近乎优雅的举起来一摊,总也不
变的赞美著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来居住时一式一样。
四周的世界,经过她魔术似的一举手,好似突然涨满了诗意的叹息,一丝丝的
钻进了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里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温
柔,将你的爱情,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报著你,静静的承诺著对
你的保证,但愿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
“要杀羊了,我去叫鲁阿。”我跑回帐篷去。
鲁阿出去了,我静静的躺在地上,轻轻的吸著这块毯子惯有的淡淡的芋草味,
这家人,竟没有令我不惯的任何体臭,他们是不太相同的。
过了半晌,鲁阿碰碰我∶“杀好了,可以出去看了。”
对于杀生,我总是不能克制让自己去面对它。
“这么大的两只羔羊,吃得了吗?”我问著哈丝明,蹲在她旁边。
“还不够呢!等一下兄弟们都要回家,你们走的时候再带一块回去,还得做一
锅”古斯古”才好吃得畅快。”(古斯古是一种面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压著吃
。)“从来没有见过鲁阿的哥哥们,一次都没有。”我说。
“都走了,好多年了。难得回来一趟,你们都来过三四次了,他们才来过一次
,唉……”
“这时候了,还不来。”
“来了!”哈明丝静静的说。又蹲下去工作。
“哪里?没有人!”我奇怪的问著。
“你听好嘛!”
“听见他们在帐篷讲话啊?”
“你不行啦!没有耳朵。”哈明丝笑著。
过了一会儿,天的尽头才被我发现了一抹扬起的黄尘,像烟似的到了高空就散
了,看不见是怎么向著我们来的。是走,是跑,是骑骆驼,还是坐著车?
哈丝明慢慢的站了起来,沙地上渐渐清楚的形象,竟是横著排成一排,浩浩荡
荡向我们笔直的开过来的土黄色吉普车,车越开越近,就在我快辨得清人形的视线
上,他们又慢慢的散了开去,远远的将帐篷围了起来,一个一个散开去,看不清了
。
“哈丝明,你确定是家人来了吗?”看那情形,那气势,竟觉得四周一片杀气
,我不知不觉的拉住了哈丝明的衣角。
这时,只有一辆车,坐著一群蒙著脸的人,向我们静静的逼过来。
我打了一个寒噤,脚却像钉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开去,我感觉到,来的人正在
头巾下像兀鹰似的盯著我。
两个妹妹和弟弟马上尖叫著奔向车子去,妹妹好似在哭著似的欢呼著。
“哥哥!哥哥!呜……”她们扑在这群下车的人身上竟至哭了起来。
哈丝明张开了手臂,嘴里讷讷不清的叫著一个一个儿子的名字,削瘦优美的脸
竟不知何时布满了泪水。
五个孩子轮流把娇小的母亲像情人似的默默的抱在手臂里,竟一点声音都听不
见的静止了好一会儿。
奥菲鲁阿早也出来了,他也静静的上去抱著兄弟,四周一片死寂,我仍像先前
一般如同被人点穴了似的动也动不了。
一个一个兄弟,匍匐著进了帐篷,跪著轻触著老父亲的头顶,久别重逢,老人
亦是泪水满颊,欢喜感伤得不能自已。
这时候他们才与荷西重重的上前握住了手,又与我重重的握著手,叫我∶“三
毛!”
“都是我哥哥们,不是外人。”鲁阿兴奋的说著,各人除去了头巾,竟跟鲁阿
长得那么相象,都是极英俊的容貌和身材,衬著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们要宽外袍时,询问似的看了一眼鲁阿,鲁阿轻轻一点头,被我看在眼底。
外袍轻轻的脱下来,五件游击队土黄色的制服,突然像火似的,烫痛了我的眼睛。
荷西与我连互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两人已化成了石像。
我突然有了受骗的感觉,全身的血液刷一下冲到脸上来,荷西仍是动也不动,
沉默得像一道墙,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荷西,请不要误会,今天真的单纯是家族相聚,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请你
们千万原谅,千万明白我。”鲁阿涨红了脸急切的解说起来。
“都是”娃也达”,不要介意,荷西,哈丝明的“娃也达”。这种时候,也只
有女人才能像水似地溶开了这一刹间的僵局。(“娃也达”是男孩子的意思。)我
一起身,随著哈丝明出外去割羊肉了,想想气不过,还是跑回帐篷门口去说了一句
∶“鲁阿,你开了我们一个大玩笑,这种事,是可以乱来的吗?”
“其实鲁阿要出镇还不简单,也用不著特意哄你们出来,事实上,是我们兄弟
想认识你们,鲁阿又常常谈起,恰好我们难得团聚一次,就要他请了你们来,请不
要介意,在这个帐篷的下面,请做一次朋友吧!”鲁阿的一个哥哥再一次握著荷西
的手,诚恳的解释著,荷西终于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