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吗?唉……”罕地跺了
一下脚,带了低著头的姑卡,往自己家门走去。
“死脑筋!”我骂了一句,也进来把门用力带上了。
“这个民族,要开化他们,还要很多的耐性和时间。”吃饭的时候跟荷西不免
谈起这事来。
“游击队自己天天在广播里跟他们讲要解放奴隶,要给女孩们念书,他们只听
得进独立,别的都不理会。”
“游击队在哪里广播?我们怎么听不见?”
“哈萨尼亚语,每天晚上都从阿尔及利亚那边播过来,这里当地人都听的。”
“荷西,你看这局势还要拖乡久?”我心事重重的说著。
“不知道,西班牙总督也说答应他们民族自决了。”
“摩洛哥方面不答应,又怎样?”我歪著头把玩著筷子。
“唉!吃饭吧!”
“我是不想走的,”我叹著气坚持著说。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
岁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
,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的熬著汗渍渍的日子。
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
凉。
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
,哈珊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位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灸它里
面的居民,却似摸触不著边际的漠然。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
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
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灸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来不真实罢了
。
我们,也照样的生活著,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
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
两个人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著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著,一起缝衣服,吃
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
说矣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
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
“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说。
“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好
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著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的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迅欢喜,有悲伤,
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
我叹息著。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的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少
年才能建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
“会有一天的。”
“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
“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著我,一点
也不在乎。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的问。
她心事重重的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
“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著脖子上淌著的汗闷闷的问著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的开著车,绕著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
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著。
“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
━━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
,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我们爱巴西里!西班
牙滚出去━━这一道一道白墙,流著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
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
刀比著似的惊慌失措。
“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的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沙哈拉威,那一个不是向著他们的。”
“镇里面也涂满了?”
“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
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沙哈位威人,都使我心惊
肉跳,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
夏日,在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
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难堪。
“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拚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意
见。”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有,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
么回来打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
“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止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著边际。
“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
了。照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
死也不麻烦,当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