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柏,你胡说什么,别闹笑话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进来喝叱著他母亲
,冷笑一声,斜斜的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
“葛柏,不要难过,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
我拍拍葛柏站了起来,心里竟似小时候被人期负了又不知怎么才好的委屈著,
腾云驾雾似的晃了出来。
在家里无精打彩的坐著,脑子里一片空茫,荷西什么时候跟奥菲鲁阿一同进来
的,都没有听见。
“三毛,请你们帮忙,带我星期天出镇去。”
“什么?”我仍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著,一时听不真切。
“帮帮忙,我要出镇回家。”鲁阿开门见山的说。
“不去,外面有游击队。”
“保证你们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车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的失了魂,也失了礼貌,完全没有心情
与人说话。
“三毛,我是沙哈拉威,车子通行证现在不发给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
,今天怎么了,像在生气似的。”奥菲鲁阿耐性的望著我说。
“你自己不是警察吗?倒来问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沙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
“你要出镇去,不要来连累我们,好歹总是要杀我们的,对你们的心,喂了狗
吃了。”我也不知那来的脾气,控制不住的叫了出来,这一说,眼泪迸了出来,干
脆任著性子坐在地上唏哩哗啦的哭了起来。
荷西正在换衣服,听见我叫嚷,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跟奥菲鲁阿两人面面相觑
。
“这人怎么了?”荷西皱著眉头张著嘴。
“不知道,我才说得好好的,她突然这个样子了。”奥菲鲁阿其名其妙的说。
“好了,我发神经病,不干你的事。”我抓了一张卫生纸擦鼻涕,擦了脸,喘了口
气便在长沙发上发呆。
想到过去奥菲鲁阿的父母和弟妹对我的好处,心里又后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
问起话来∶“怎么这时候偏要出镇去,乱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后再乱,更不能常去大漠里了。”
“骆驼还在?”荷西问。
“都卖了,哥哥们要钱用,卖光了,只有些山羊跟著。”
“花那么多钱做什么,卖家产了?”我哭了一阵,觉得舒服多了,气也平下来
了。
“鲁阿,星期天我们带你出镇,傍晚了你保证我们回来,不要辜负了我们朋友
一场。”荷西沉著气慢慢的说。
“不会,真的是家人相聚,你们放心。”鲁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极感激诚
恳的说著。这件事是讲定了。
“鲁阿,你不是游击队,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心事重重的问他。
“三毛,我们是真朋友,请相信我,不得已才来求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怎么
敢累了你们,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
我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逼问他了。
检查站收去了三个人的身份证,我们蓝色的两张,奥菲鲁阿黄色的一张。
“晚上回镇再来领,路上当心巴西里。”卫兵挥挥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后一
句话,弄得心扑扑的乱跳著。
“快开吧!这一去三个多钟头,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鲁阿在前座
,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么会想起来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说了一遍。
“三毛,不要担心,这几天你翻来复去就是这句话。”奥菲鲁阿笑了起来,出
了镇,他活泼多了。
“沙伊达为什么不一起来?”
“她上班。”
“不如说,你怕她有危险。”
“你们不要尽说话了,鲁阿,你指路我好开得快点。”
四周尽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光
线,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凉意,几只孤鸟在我们车顶上呱呱的叫著绕著,更觉天
地苍茫凄凉。
“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车后面闭上了眼睛,心里像有块铅压著似的
不能开朗,这时候不看沙漠还好,看了只是觉得地平线上有什么不愿见的人突然冒
出来。
好似睡了才一会,觉得颠跳不止的车慢慢的停了下来,我觉著热,推开身上的
毯子,突然后座的门开了,我惊得叫了起来。
“什么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远来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来,揉著眼睛,正看见一张笑脸,露著少年人纯真的清新
,向我招呼著呢!
“真是穆罕麦?啊……”我笑著向他伸出手去。
“快到了吗?”我坐了起来,开了窗。
“就在前面。”
“你们又搬了,去年不在这边住。”
骆驼都卖光了,那里住都差不多。”
远远看见奥菲鲁阿家褐色的大帐篷,我这一路上吊著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鲁阿美丽的母亲带著两个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个小黑点似的向我们飞
过来。
“沙拉马力口!”妹妹叫喊著扑向她们的哥哥,又马上扑到我身边来,双手勾
著我的颈子,美丽纯真的脸,干净的长裙子,洁白的牙齿,梳得光滑滑的粗辫子,
浑身散发著大地的清新。
我小步往鲁阿母亲的身边急急跑去,她也正从儿子的拥抱里脱出来。
“沙拉马力古!哈丝明!”
她缓缓的张著手臂,缠著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梳著低低的盘花髻,慈爱的迎著
我,目光真情流露,她身后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早晨的灰云,蓝得如
水洗过似的清朗。
“妹妹,去车上拿布料,还有替你们带来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赶开著跳跳蹦
蹦的羊群,向女孩子们叫著。
“这个送给鲁阿父亲的。”荷西拿了两大罐鼻烟草出来。
“还有一小箱饼干,去搬来,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亲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奥菲鲁阿家的气氛,
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丢下了人往帐篷跑去。
“我来啦,族长!”一步跨进去,鲁阿父亲满头白发,也没站起来,只坐著举
著手。
“沙拉马力古!”我趴著,用膝盖爬过去,远远的伸著右手,在他头顶上轻轻
的触了一下,只有对这个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礼节问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