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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剪(4)

时间:2016-12-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鲁敏 点击:
  而对我和宋师傅来说,她的丈夫或许还有一个特别之处:每次他出海归来,都会给英姿带回一块布料。那似乎是做丈夫的表达离别之情的唯一方式。 
   
  英姿拿出布料。不是的确凉,不是府绸,不是涤纶,不是毛哔叽。总之,又是我们不曾见过的一种面料。宋师傅抡起胳膊,把布料刷地抖开来,在那一瞬间——布料从空气中划过,散发出一种不可模拟的气味。光线穿过薄薄的面料,宋师傅的眼睛在面料后面尽力地睁大,像要把面料看穿过去似的。 
 
  布料落到面板上,宋师傅把它摊平,用手掌慢慢地抚过上面的纹路,由衷地叹一句:好。料子上有着斜斜的暗色条纹,像是被宋师傅刚刚用手掌划出来似的。 
  英姿这才站起来,站到宋师傅面前……当天的最后一次丈量开始了。 
  仍是同样的耳语。仍是同样的软尺在身体上移动。仍是同样的被众人的目光所追随,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但是,真的,我感到宋师傅动作里的某种迟疑,好像突然被注射了水银似的,透明地滞重。不可思议的言外之意,我不知别的妇女们是否跟我一样也有同感。 
 
  英姿被宋师傅量着衣服时的那种静,一直延续到我后来的记忆之中。就是此刻,我似乎仍可以重回到那种静中去。全世界都停在了英姿腰间的那根皮尺之上,我发现,我的身体像喝醉了酒的小木棍似的,无法自持了。 
 
  我惊慌地抬头看看英姿,她的眼睛半睁半闭,正仔细听着宋师傅的耳语,配合着做出每一个动作。 
   
  英姿与别的女人们一起走后,所有的声音都重新回来了。宋师傅把女人们方才拿来的布料整齐地堆起,每块布料中,都夹着一页写满尺寸的纸条儿。他用大鸡毛掸子刷台面,又用小刷子弄干净他长衫上的线头,至于地上的碎布条儿,他对我努努嘴:扫一下吧。他知道这是我最爱干的活儿,在清扫之中,我会仔细地收起所有的碎布片儿,其心情,正像守财奴看到了遍地黄金,欣喜若狂、细小不舍。 
 
  宋师傅,您量完英姿后……忘了洗手。就在拿起扫把的前一刻,我终于想起来,为什么我拿起扫把的姿势那样不对劲儿。如此平静单调的生活,少了一样东西,或是多了一样东西,都会像床单下的黄豆一样,硌得人神思不宁、不知所以。 
 
  哦?宋师傅迟疑地反问了一下。一边抬起两只干燥的手,像盯着别人的手似的。真的呀? 
  其实他转过身去洗手就可以了。可是真怪,他站在那里,不敢相信似的,仍是看着两只手,像个剪影似的站在那里,轻飘飘的。我扫地扫到他的脚下,都不敢碰到他的脚面,以免他会像纸片一样,飘到屋子外面的风里。 
   
  这天的晚饭之后,宋师傅跟我解释起他忘记洗手的原因。其实这是画蛇添足之举吧,或者,是他自己想说一说此事。 
  晚饭之后,本是我们出活儿的高峰期。因为光线之故,他会点起两盏油灯,放到屋子里的高处。灯光洒下来,在我们的脸上形成阴影,从某一个角度看去,像是脸上只剩下骨头似的。我们有固定的分工,他裁,我缝。宋师傅这里共有两台缝纫机,一新一旧,我们一直用着旧的,那新的,总被一块布严实地遮起,好像要等到它旧了,才会舍得用。 
 
  宋师傅的大剪刀,犁一样,在女人们的布料上坚强而有力地咔咔前行,如一个感官灵异的盲人,总在当停之处立止,在该行之处前进。几分钟之后,一件衣服的魂灵就以片断的面目出来了。我接过来,对照布料的颜色,给针鼻子穿上相应的彩线,双脚踩起缝纫机,把支离的面料进行初步的组装与缝合。 
 
  一夜夜都是如此度过。那两盏灯,有时灯芯会跳一跳,有时会因油尽而灭。这些偶然的信号,却会成了我们休息的契子——宋师傅放下剪刀,像从梦中惊醒的人似的,看看他的一块陈年老表:哎哟,不早了。小桐,我们歇了吧。 
   
  今天,宋师傅却似乎没了做活的心思。剪刀走走停停,最终,在一块小格子洋布上躺了下来。 
  忘了洗手——奇怪吧。宋师傅坐到一边,沉吟着自问自答。 
  我其实是有些瞌睡了,十四五岁的年纪,永远睡不够似的。听他突然开口讲话,我打起精神,抬头看他。 
  小桐,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女人的身体,总在变来变去……不过,那个叫英姿的,不大对……从她做姑娘起,我就替她做衣服,一直做到现在,她的身体怎么一直都是那样儿呢? 
 
  这问题我本来便懵懵懂懂,此刻他这样一问,我更是一片茫然。但我的瞌睡却走了。因为他所说的是英姿的身体。 
  而且,她来做衣服,总是丈夫回家之际,好几月夫妻未见,按理说,她的身体应当是像花一样,突然开了起来的,饱满起来……宋师傅看看我,见我浑然不懂,便住了口,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上。所以呢,我一边替她量衣服,一边琢磨,因此,才忘了洗手……瞧,我到现在都忘了洗手。 
 
  宋师傅不避我,他把自己的手举起来,放到鼻下,轻轻闻了闻。 
  我坐在离他两米开外的缝纫机边,我也悄悄地翕动鼻翼,闻了闻,英姿的芬芳在油灯下暗香浮动。 
  宋师傅不洗手,是对的。 
   
  9. 
东坝的人们都知道英姿生得好,也知道英姿的丈夫长年出海。这种搭配真是符合所有男人的理想,他们无法想象,英姿那样的女人,怎么能被男人夜夜搂着睡觉。她就应当独守空房,让所有的男人都可能在梦中,破门而入,来到她的枕边,与她整夜云雨缠绵。 
 
  梦可以大胆放肆,现实却往往令人沮丧。英姿的正经,与她的容貌一样,是出了名的,她甚至不能接受男邻居们的玩笑与搭讪。她像座冰山似的,散发出北方的气息,任何人,尚未接近,已被冻得失去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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