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最多的自然是王皓。他在战壕里走来走去,捉住几个东拉西扯,拍着发蔫的战士鼓劲儿。老旦自是熟悉这套,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怎么说呢?嘿,弟兄,对面是国民党反动派,咱往死里搞他?还是嘿,同志,你已经是革命战士,要拿出打鬼子的劲头弄死这些国民党反动派!
怎么说都不像人话,老旦挠完头挠着屁股,成了个坐立不安的猢狲。战士们像是明白他,一个个说起来。
“老连长,你那烟锅子看着有年头了,打鬼子时候就有了吧?”
“旦哥,你别不说话呀,你不说话,咱们就心里打鼓呢,你给咱唠唠嗑,打仗么,打谁不是打?”
“我哥哥们都不在那边,谁过来我可不客气,我还要立功呢!”杨北万一个个拧着手榴弹,就这小子没心没肺。
老旦抽了几口烟,心神渐定,他望着不远的战场,再看看壕沟里的战士们。前方是杜聿明的几支增援部队,王皓说占据绝对优势的解放军部队将他们捂在锅里炖了好几天了,他们的突围几无成效,每一次玩命都会掉几块肉,扔下千百具尸体退回原处。他们打过远征军,这边的解放军还打过腊子口呢,谁也不是吃素的。
“那边没有什么弟兄了……”老旦轻轻地说,他们陌生而危险,冲过来时才不会管你是什么人。立功连没有冲锋任务,这山坡上的战壕旨在堵截国军从前方一条小山沟里撤退,他们已经放弃了一个方向大规模突围。这支曾威震日军的队伍,马上会变成炸了窝的蜜蜂,看见个缝就向外钻。
命令是不许放走一个,后面还有一个连队策应,老旦知道那是督战队,他想得通。他开始将注意力都放到战壕里,让几个士兵趴散一点,让他们脚下的垫高再瓷实点,让大家的枪里多抹点猪油,派一个排出去扫清射界,然后以班为单位试射武器……他在指挥中找到理由,弥漫的火药味提醒他,这是战斗,这只是一场战斗,不管来的是谁,都是他回家路上的敌人。
战场从未消停,这儿的战斗却始终不来,战士们说干了彼此的玩笑,扯完了放松的话题,就连叹息都用完了,仍不见有人朝这边冲来。
“娘的,比等洞房还难受……”一个战士抱着枪说。
“就和闹着肚子却拉不出屎一样。”又一个嘀咕道。
老旦悄悄苦笑着,他们说得都没错。“没事儿都后面拉屎撒尿去,别一会儿打起来稀松了,再没事就睡觉,打起来说不定还没得睡了,饿着的继续饿着,受了伤好救。”老旦对着大家喊着废话,驱赶着难挨的尴尬。王皓早已口干舌燥,在那儿也急得一个劲攥帽子。他的焦急和老旦紧绷绷的急不一样,二人便没有话说。老旦走到二子身边,见他捏着一本小册子在看,颇为纳罕,在一起这么久了,从没见他看过书,他认不得几个字啊。
“看啥呢?”老旦一把夺过来,书名红红的,从上到下一大串,他只认得中间的“我们”两个字。
“这是啥?”老旦又问二子。
“俺也不知道。”二子挤着嘴揪着一根弯曲的胡子。
“那你抱着看半天,原来是装蒜呢。”老旦将书一卷,要扔一边去。
“不能扔,是毛主席写的。”二子忙又拿过来,小心揣进怀里,“看不懂也要看,看比懂不懂重要。”
“哦,哪来的?”老旦有点儿慌,看看四周,在腿上搓了搓手。
“刚才去拉屎,地上捡的,不知谁扔在那儿的。”
“谁刚才看到我的书啦?谁拿走我的书啦?”王皓从壕沟另一头走来。老旦呵呵一笑,捶了二子一拳。
“报告指导员,在我这儿!正在学习!”二子跳起来举起书,咧着嘴呵呵傻乐。
“学习?”王皓劈手夺过,前后看看,见并没缺张少页,鼓足腮帮子吐了口气,“二子同志,你说说看,书里说的啥?”
“报告指导员,不知道。”
一沟人笑起来。王皓呵呵一笑,举起书走到一个高处,清了清喉咙说:“同志们,这是毛主席在去年写的一本著作,叫《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喏,大家都能看见吧?这是毛主席最新的著作,也是在我们革命胜利之前的一部重要的思想指导书,它指明了我们前进的方向,解释了我们必胜的原因,描绘了我们美好的新中国前景,我已经看了十几遍了,每看一遍,都有新的收获……
正讲着,却见前方黑压压地奔来一大群人,里面还夹着坦克和车辆。
“国军!”老旦朝远方一指。
“敌人来啦!”王皓惊得跳下来,将书卷起揣进怀里。“同志们各就各位。”王皓拿起了望远镜。
老旦知道刚才走了嘴,便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同志们,咱们是立功连,立功的机会到啦,不要放走一个……敌人!”
“是!”二子大喊一声,杨北万等小的也跟着喊,声嘶力竭地喊了,然后是磨磨唧唧地喊了,最后是喊得和放屁声儿一样了。
片刻之间,战场上变得异常混乱。阵地前方绵延几十公里的地平线上突然火光连绵,炮弹掀起厚厚的烟尘,弹雨滑过夜空,光芒交织成一挂无边的火瀑布。老旦看到远处一支解放军正呐喊着穿越那道瀑布,飞快地冲向国军。而国军也不甘示弱,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杀声震天地冲出来,两边眨眼就绞在一起,烟雾弥漫着遮盖了他们,只剩下数万人的喊杀声。这喊杀声甚至盖过了枪炮,将奔过来的国军的动静完全淹没。
老旦见一辆坦克猛地喷了一下,却啥也听不到。一颗炮弹在前面五十米炸响,惊醒了发愣的老旦,这是他们最后的冲锋。回过神来,才注意王皓的紧张,那是紧张又是兴奋,一张脸都红了。二子又站在机枪上了,这小子已经是个杀人魔王。他把弄重机枪,哪次不弄死几十个?二子大张着嘴对杨北万喊了什么,老旦一句听不见,耳朵里像塞了棉花。老旦就用小拇指抠着耳朵,弄了半天,再摇摇头,才听明白塞满耳朵的是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