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蹲下来看他身上。手枪顶在胸口开了火,弹痕冒着烟,子弹穿过心脏,从后背钻进了树,鲜血染红了胸前一枚……青天白日呦。它如此亲切,让老旦心中揪起钻心的苦痛,他伸出手,用袖子擦着它,他这一动,那个枪眼儿便冒出更多的血。十年前的麻子团长也打的这个位置,这些倔强的人啊。
麻子团长并非抗战中罕见的自杀者,老旦在重庆偶然看到一张长长的名单,他们官位不低,有人因被包围而自尽,有人因伤重而自裁,还有一种,只是对抗战的未来失去信心。可如今鬼子跑了,面对面的都是中国人,又何必如此死心眼?连他这个上尉营长都能翻身再干,一位将军又如何死不回头?49师的那个猪头师长,一个月前还指挥着2万国军部队往解放军这边冲,如今也是4纵的一个旅长了。
“与人民为敌,执迷不悟,这就是反动派的下场!军人不是为主义打仗,也不是为政党打仗,更不是为女人和钱财打仗,他必须是为人民的福祉打仗,离了这个宗旨,任何战争都是邪恶的战争,任何光荣的军人都是死路一条。”王皓站在高坡上大声喊道,就这么一会儿,他又变回那个丘八的教书先生了。
老旦也想应景说一句什么,却无来由打了个冷战,哆嗦的手怎么也点不着烟锅……
在这半月,这支俘虏改造的立功连,先后三次执行阻击任务,都很好地完成了。王皓向独立旅陈旅长和政委肖道成用电话汇报战果时,几乎是在兴奋地大叫,声音大得全连都听得到。他大大咧咧地要求扩编,变成真正的营,去执行更大的任务。老旦听着不大乐意,这样的决定,总要两个人商量才好吧?扩编成营,无非是弄来更多的俘虏,他可不想一次次看这些弟兄的眼泪。再说,去执行更大的任务,一定意味着更大的危险,他王皓想争名分,弟兄们可未必乐意。
虽这么想,老旦仍热情地支持着王皓,只是提醒他已然三战,有伤有亡,部队需要略加休整。王皓又搂着他的肩膀说:“休整个啥?早点打完早拉倒,再不打,战争就结束了……”
战士们对自相残杀终于习以为常。老旦也是,他开始习惯身上的解放军衣服,觉得穿成这么鼓囊囊的一身,倒更适合他这个农民。
肖道成给老旦悄悄来了电话,告诉他这支部队的考验期已经过了,但要做一下休整,补充更多的俘虏兵进来,问老旦有无信心。老旦对肖道成的这份关照甚是惊讶,且和自己想的一样,忙连连感谢,一口应下肖道成的建议。他隐隐感觉到肖道成另有用意,但却猜不出。放下电话后老旦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获得了认可,这个身翻过来了,忧的是这份信任会推着立功连从防御战转向攻坚战,而打攻坚战往往拼个精光。这种事,老旦见得多了。
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件好事,在哪边不是打?想宽点呗。王皓不失时机地开了多次动员会,让大家总结战斗经验,表达心中想法,提高思想觉悟。他将毛泽东那本《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念得大家都听得头皮出茧,终于塞进了大多数战士的心里。老旦也对这书里说的那些美好的前途惊叹起来,要真是能那样,打这仗也值呢。
战士们一个个对着墙上的毛主席、朱总司令表决心,有敬礼的,有鞠躬的,还有磕头的,还有割手指头的。来自江苏的俘虏兵们极度踊跃,后生们都是被抓来打仗的,不知咋对老蒋恨成那样,他们声泪俱下,声嘶力竭地发着血誓,表示要为毛主席粉身碎骨,那革命劲头让老旦和二子心惊不已,就是当年杀鬼子,也没这么要死要活呢。
“咋都和吃了药似的?”二子悄悄说。
“吃药还是好的,这疯劲儿吓人。”老旦闷闷地说。
立功连迅速补充到了五百多人,每个排都一百多人,这可真是营的建制了。俘虏虽多,也补充了很多新兵,多是解放区自愿来的。这些后生多不愿意来这个立功连,后来知道了他们的战绩,才勉强同意。老旦知道这情况后,向王皓建议,能不能别叫立功连了?听着感觉已经不对了。王皓深以为然,功已经立了,这帽子必须摘掉。
风雪歇停,天儿依旧冷得像冰窖,马蹄踩在路上,竟发出金戈相碰的铿锵声。老旦穿着肥嘟嘟的军棉大衣,仍感到刺骨的冷风钻进身体,漏在外边的耳朵更是冻得要掉了。老旦实在受不了,很想把棉帽子的两个檐儿放下来捂着,可看到王皓这神经病还戴着单帽,竟和没事人一样,就没好意思动了。一路上部队甚多,有很多士兵给他敬礼,老旦颇为得意,更不敢有损形象,看起来越来越像解放军的长官了。老旦咬着牙将腰杆硬邦邦地绷起来,装得毫不在乎,一颗头冻成冰疙瘩了,心里倒还暖乎乎的。
“老旦,上次你打听的那个女同志,还记得么?就是一个月前在往梁庄赶的路上看见的那个!”
“哦?记得记得!咋的?”老旦一张嘴,险些撕破了嘴皮。
“说来巧了,师里下了通知,说上面要加强对起义部队的思想指导,大力开展各种形式的战前动员工作,于是让师文工团组织排练革命话剧,到纵队的各个起义部队去巡演……咱被安排了第一场,你说巧不巧?”
老旦一愣,颇觉此事古怪,却说:“哦,这是好事呢。”
“别装傻,文工团那位女团长,是冲你来的吧?她叫啥?哪的人?”王皓自不会被他糊弄过去。
“俺都不知道她全名叫个啥,当年只知道她叫阿凤。那年我们一个连钻到鬼子身后,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剩下的人被鬼子追到了山里,碰上了阿凤她们二十多口子乡亲们。当时俺负了重伤,阿凤照料了俺一个多月,好歹才把这条命捡回来……真想不到在这里能碰上面,打死俺也想不到啊!”
“是这么个相好……”王皓意犹未尽,蹭着马过来又问,“那后来呢,后来呢?”
“没啥后来了,在湖南见过两面,人家那时候就参加……革命了。”
“革命不分先后……”王皓伸过嘴来大喊,“相好也一样。”
“你可别瞎说,俺要背锅的,俺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老旦忙撇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