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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局长住在北房。他家没有自用厕所。

时间:2017-07-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心武 点击:
钟鼓楼(全文在线阅读)> 第一章 4.一位局长住在北房。他家没有自用厕所。 
 
    门洞里很黑。好几家都把用不著的家具堆放在门洞两边,连顶棚 上也挂得有谁家坐破了可还舍不得扔的旧藤椅,这就让小院的这个「咽 喉地带」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味道。 
    张秀藻端著盛炸油饼和豆沙包的小竹笸箩,在门洞里迎面遇上了 荀磊。荀磊不知为什么一手拿著斜放著小刷子的浆糊碗,另一手提著 两张大纸,他是要张贴什么呢? 
    瞬间,张秀藻只觉得自己喉头发涩,心脏的跳动明显地失去了均 匀。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她严厉地命令自己,倘若 「狭路相逢」,见到 荀磊,只能是微微扬起下巴,淡然地点一下头,然后不动声色地擦身 而过。但因为她家住在里院最后面的北房中,而荀磊却住在过了这门 洞的右首偏院中,再加上她平日在清华大学水利系上学,只有星期天 才回来 (有时连星期天也不回来),所以,她实践这种自我命令的机会, 这几个月里也仅仅三次而已——现在自然可以增添一次;但正当她扬 起了下巴,就要以全副的矜持向荀磊微微点头时,荀磊却笑吟吟地、 热情地对她说:「你能帮帮我吗?」 
    显然,荀磊是要她帮著去张贴那样东西。荀磊的这一句问话,使 张秀藻积蓄已久的自尊和高傲顿然动摇。在相视沈默的两秒钟里,她 清楚地看出了荀磊眼睛里充满著纯洁、真挚而又善良、聪慧的光芒— —这眼光对她来说真是勾魂摄魄,令她心醉神迷;在她所处的生活环 境里,象荀磊这种年龄的小夥子们,确实还没有哪一个具有这样两扇 使她觉得格外可钦可爱的 「心灵窗户」。难道她可以面对著这样的两扇 窗户,冷淡地说出拒绝的话么? 
    张秀藻的嘴唇抖动著,几乎就要吐出「好吧」两个字了,荀磊却 快活地笑著道歉说:「啊,对不起!瞧我……你还拿著早点呢!快给家 里送去吧,我一个人也能贴……」 
    张秀藻简直伤心极了。她手里为什么要捧著那么个小笸箩呢?荀 磊刚才为什么没看见它,而现在才在一瞥之中注意到呢!难道她不能 把小笸箩暂时放到大门边的石座上吗?那石座子上原来有一对小狮 子,在一九六六年的夏天,被胡同里的「红卫兵」极其艰苦地用凿子 凿掉了……是的,她或许就应当那么做,去帮助荀磊一起贴他手里拿 的东西……可是荀磊现在却歉然地对她笑著,放弃了他原来的请求, 并且斜过了身子,绅士风度十足地给她让路…… 
    张秀藻克制住自己,微微扬起下巴,以再明显不过的冷淡姿态, 朝荀磊轻轻一点头,斜签著身子穿过了门洞…… 
    如果她的心里绷著一百条弦,那么现在每一条弦都在颤动著,而 且并非和谐的颤动……她想立刻寻找一个角落,坐下来,用双手捧住 腮,一个人静静地安抚自己的心弦,使它们重归于和谐…… 
    但她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刚进垂花门,那薛师傅家为办婚事所 搭的苫布棚,便触目惊心地扑进她的眼睛。固然这苫布棚昨天她一回 家便见到了,刚才出院去买早点时也经过了它的旁边,但那些时候它 还没有生命。此刻就不一样了,薛师傅正弯著腰在苫布棚外生一个煤 球炉——显然,今天他们需要不止一个火——苫布棚里正传出紧张的 剁肉的声音,并且飘出了一种混杂的令她气闷的气味…… 
    也不知怎么,薛大娘就站到她面前,满脸客气地问:「秀藻呀,你 爸今天一大早又要出门哇?」 
    张秀藻没有心思对薛大娘笑,但她父母从小就给予了她那样的教 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使主动来搭话的人扫兴,她便强颜欢笑地 对薛大娘说:「是呀,吃完这早点,估计送他去飞机场的汽车也就该到 了。薛大娘,您家大喜呀!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您尽管说!」 
    薛大娘把一大把高级杂拌糖撒到了张秀藻手里的小笸箩中,诚心 诚意地说:「你爸你妈都有公事,我们纪跃就不去打搅他们啦。这点糖, 意思意思吧……」 
    张秀藻赶紧说,「谢谢啦!哟,这糖挺高级呀,您给得太多啦!」 
    薛大娘抿嘴一笑,大声地说:「唉,过几年你还我们的时候,不得 更高级呀!咱们先说在头里——到时候你就给这么点儿,我们还不干 呢!」 
    张秀藻实在笑不出来了。薛大娘当然是百分之一百的善意,但她 受不了,受不了!荀磊的面容身姿在她眼前浮动著。她办事的时候? 她跟谁去办事呢? 
       「瞧您说的!」张秀藻勉强地应付著。 
    薛大娘没有看出她的心思,笑著转身朝别处去了。张秀藻赶紧朝 家里走去。她需要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来,一个人呆著…… 
    但是她回到家里,仍然不能实现她的愿望。 
    张秀藻家住著这个四合院尽里边的三间大北房。房外有相当宽阔 的廊子,一部分也就改造成了她家的厨房。她父亲张奇林今年五十五 岁,解放前上大学时参加了地下党,一九四八年从北平到了解放区; 一九四九年随著解放军进了城,后来被安排到国务院一个部里工作, 先当副科长、科长,「文化大革命」前升到副处长;「文化大革命」中 部长被打成「叛徒」,他算部长的「黑爪牙」,也受到冲击,下放到干 校养了六年猪;粉碎「四人帮」后回到原机关,被任命为处长,前不 久又被提升为一个局的正局长。七七年他们全家从干校回北京时,因 为原来的宿舍早已被别人占了,住了很长时间的招待所,直到七九年 机关行政处才把他家安排到了这个院里。据行政处处长老傅说,他费 了老大的劲,绕了好几个弯儿,才用属于他们机关的四间较小的平房, 从房管部门手里倒换出了这么三间大北房。他们刚住进去时,也真满 意。张秀藻的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外地工作,在北京的就只是张奇 林夫妇和张秀藻三个人,三间合起来有五十多平方米的细灰顶、花砖 地大北房,他们住著当然宽松舒适。回想起在干校时,先是三人分别 编在不同连队住集体宿舍,十八个人一间屋子,开始几个月睡的还是 地铺;后来虽然准许全家合住了,也只是一间很小的简易平房,跟今 天的情况比较起来,那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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