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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媳之间的矛盾,难道真是永恒的吗?(2)

时间:2017-08-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心武 点击:
    路喜纯说:「是啊!得不老少。听说为了不让坐小轿车办婚事的风 盛起来,叫这号车收的费,比一般用车要高出好些!」 
    孟昭英说:「可不!反正我们两口子两个月的奖金,全得搭进去了! 就这么著敲竹杠,想租你还不定租得上呢!头几个月就得去预约,我 们那口子说是不走后门,其实也还是走了——不走后门去预约,起码 得过春节时候见。多亏找人说了话,这才定在了今天!」 
    路喜纯说:「不过,我觉得结婚毕竟是一辈子里头的大事儿,弄得 象个样儿,也应该。人家天天坐,咱一辈子兴许就这么一回,还是自 个儿花钱,坐坐小轿车,在家里摆几桌像样的菜,喝点吃点,热闹热 闹,也不为过。只要量力而行,不为这个捅下窟窿就成。」 
    孟昭英笑了:「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个意思。你当我就不羡慕他们 吗?我要能跟我们那口子再结一次婚,这回我也得坐回小轿车,上王 府井中国照相馆,来张十六寸的彩色礼服照,那大纱巾一披,大纱裙 子一穿,手上套著白手套,再攥把鲜亮的花儿,够多来劲儿!」 
    路喜纯赞同地说:「可不,我路过照相馆,就爱看橱窗里头摆的结 婚照。就是丑人,把礼服那么一穿,姿势那么一摆,也有了个派头。 新郎的手套不往手上戴,只把它叠著攥在手心,谁设计的这号做派? 真够帅的!」 
    孟昭英便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照过啦?」 
    路喜纯脸红了,忙张罗著说:「嫂子您歇著去吧,剩下的活儿我全 包了,左不过肉片、菜码先过过油,只等头批客人到,咱们就下锅开 炒。」 
    这时恰好薛大娘在屋里招呼孟昭英,显然是小轿车预定来到的时 间逼近了,孟昭英便对路喜纯笑笑,出苫棚进屋去了。 
    路喜纯把米粉肉蒸到火上,暂且无事,他坐在了为他准备的椅子 上,歇息一阵。他发现一旁的凳子上有为他沏好的茶和准备著的一包 烟。他呷了一口已经变凉的茶,搁下茶缸,想了想,便从那包牡丹牌 香烟里,抽出一支来,点燃,徐徐地吸了一口。他平时并不抽烟,然 而,不知为什么,刚才同这位素昧平生的嫂子聊了那么一通之后,他 觉得自己神情多少有点恍惚,似乎只有抽一支烟,才能恢复平静。 
    他照过那种像了吗?他将会去照那种像吗?为什么对一个几乎是 陌生的人,他公布了自己爱在照相馆橱窗前停步的隐私?如果他有一 天去照那种像,谁是他的伴侣呢?难道会是她吗——那个圆脸庞的、 貌不出众的妇女?她就住在他们饭馆附近,几乎天天早上来买油饼, 用一个缺了瓷的搪瓷钵子,每次都买四个,一次没有多过,一次也没 少过。她来买油饼时似乎总没来得及梳头,头发蓬松甚至紊乱,脸上 总笼罩著一种梦幻般的神情。 
    路喜纯并没有马上注意到她。到这里来买油饼的常客很多。只是 有一天,轮到她那里凑巧只有三个了,而新的一锅因为某种技术上的 原因,需要等待比平日更长的时间才能炸出来,她便立在售货的窗口 外,捧著那只搪瓷钵子,发呆。忽然间来了一个头发和胡子似乎都好 久没理的壮汉,走拢她身前便粗声粗气地埋怨,她似乎辩解了几句, 对方骂了一声,拽住她胳膊把她往外拉,搪瓷钵子不慎掉在了地下, 发出一声锐响,又听得「啪」的一声,似乎是那男的打了女的,女的 虽然哭著,抱怨著,却还是随著那男的去了。路喜纯冲出操作间,想 追出去跟那个壮汉评理,被一位顾客拦住了。那顾客告诉他:「人家是 两口子。那男的是个浑球,女的是个受气包。他们家的事,谁也插不 进去,由他们去吧!」 
    后来路喜纯听人说,他们俩原是在同一处农村插队的。有一回, 插队的知青们到邻村看电影,那男的同几个男夥伴一起走。那女的不 知为什么一个人也在往前走。他们都不怕路远,翻过一座虽不算高但 也颇费脚力的小山,去看那部电影。那时候在那种地方,就是需要翻 两座再高的山,他们也会去看那部电影。天渐渐黑了。几个男的嘴里 不乾不净地聊著。忽然间他们打起赌来,赌谁敢 「拍婆子」(指找女流 氓鬼混。),他们实在不是天生的流氓,因为烦闷无聊,因为好胜心无 处发泄,他们在那么个特定的环境中竟然赌上了这个!其中一个就说: 我敢!你们看那边就有个 「婆子」,我就去 「拍」她!于是他们商定了 赌注:一瓶当地产的白酒。那男的离开同伴,去追那女的去了。开始 表示出骑士的风度,说要保护她,陪她去看那部电影;后来献殷勤, 将自己家里寄来的,珍藏许久而仅剩不多的糖果,递到了她的手中; 最后……当他们看完电影归来时,他在野地里便占有了她。不久她怀 孕了,那位男子站出来承认了错误,并表示愿立即同她结婚。她便同 他结婚了。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后来他们一起办回了城里,各自都分 到了一个工作。那女的在新的生活中,复苏了她的自尊和理智,她提 出了离婚的要求,甚至告到了法院,但法院说她丈夫即便当年确有诱 奸的罪行,现在也早已过了追究刑事责任的年限;而男方单位的领导 和街道办事处,为维护家庭这个社会基本细胞的稳定计,又都采取了 劝和的态度。这位女性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迷惘。她的生活全貌究竟 如何?不得其详,路喜纯只是看见她每天早晨捧著那只搪瓷钵子,若 有所失地来买油饼。每当路喜纯帮助售货时,他总要用竹夹子翻来翻 去,尽可能挑出四个炸得最鼓胀、最匀净、最金黄铮亮的油饼,搁到 她那个搪瓷钵子里。他发现每当这时,她的一双眼睛便仿佛从梦中醒 来,充满感激地盯著他。他真想对她说:「你会离开厄运,得到幸福的, 准的!」然而他始终没有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推算出来,她比自己要大三至四岁。 
    有一天,他会同她到王府井中国照相馆去,照那样一张像吗?她 穿著白纱裙,把下摆上的套环套到手腕上提著,而他穿著西服,手里 攥著一双手套,站在她的身旁……这想法荒唐吗?构成犯罪意识了 吧?就连最知心的嵇老师和何师傅,他也从未向他们吐露过。他向谁 也不会吐露。而且每当这种隐秘的念头浮在心头,他便自己将它压制 下去——「这是十足的胡思乱想,」他对自己说,「象抽烟一样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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