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我被哭声惊醒,是托马斯在储藏室哭。我能听见特丽娜在安慰他,听见灯开开关关的声音,床被重新布置的声响。我躺在黑暗中,看着光透过百叶窗漏进新漆的天花板,等待着它熄灭。两点钟时又传来了微弱的哭泣声和小声的谈话声。最终,托马斯安静了下来。
四点钟时,门嘎吱一下被打开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困倦地眨了眨眼,打开灯。托马斯的侧影出现在门口,过大的睡裤穿在他腿上有点宽松,他舒服的毛毯有一半拖到了地板上。我看不见他的脸,他不安地站在那儿,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来这儿,托马斯。”我悄声说。他朝我移过来,犹自睡眼惺忪。他的脚步蹒跚,大拇指塞进嘴里,心爱的毛毯搭在身上。我掀开羽绒被,他爬到我边上来,毛绒绒的头贴在另一个枕头上,像胎儿一样蜷曲起四肢。我帮他盖上羽绒被,躺着瞧他,他立刻就进入了梦乡。
“晚安,晚安,宝贝儿。”我轻声说,亲吻他的前额,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出来抓住了我的T恤,似乎不想让我离开,好让自己放心。
“你曾去过的最美妙的地方是哪里?”
我们坐在隐蔽处,等待突起的狂风停歇,好去城堡的后花园走一走。威尔不想去主要景区——太多人会无礼地瞪视他。但是菜园是城堡的一个宝藏,很少有人去到那里。蜂蜜色的小粒砂石路将僻静的果园隔开,威尔的轮椅可以在那条路上顺利开过。
“从哪方面来说?”
我从瓶子里倒出了一点汤递到他的唇边。“西红柿。”
“好的。天哪,真烫。稍等一下。”他眯眼看向远处。“刚到三十岁时我爬过乞力马扎罗山[42],真是一次让人叹为观止的经历。”
“有多高?”
“自由峰大约一万九千英尺多一点。我几乎爬上了最后一千英尺。那个海拔给人的冲击很大。”
“冷吗?”
“不……”他笑着对我说,“那座山不像珠穆朗玛峰。总之,我去的那个时候不冷。”他出神地凝视着远方,沉浸在回忆中。“非常美,被称作非洲最高峰。登上山顶,会让你觉得真的可以看到世界尽头。”
威尔沉默了一会儿。我看着他,不知他现在神游到了何处。我们谈论这些时,他变成了我班上的那个男孩,那个通过冒险旅程疏离我们的男孩。
“你还喜欢别的什么地方?”
“毛里求斯的特鲁德杜丝海湾。可爱的人,美丽的海滩,超棒的潜水体验。嗯……肯尼亚察沃国家公园,红色的土地,野生的动物。加州的约塞米蒂国家公园,极高的岩石,大得离谱。”
他告诉我有天晚上他去攀岩,后来在岩脊上歇脚,他怎样把自己固定在睡袋里,又把睡袋系在岩石上,因为他要是在睡梦中翻滚,后果不堪设想。
“你刚刚描述了我最恐怖的噩梦。”
“我更喜欢大都市。我喜欢悉尼、爱尔兰北部地区。后者是离机场不远的一个地方,人们可以在火山泉洗澡。我还喜欢非常新奇的核景观。噢,还有骑马穿越中国中部。我从四川的省会骑了两天才到达那里,当地人朝我身上吐唾沫,因为他们从没见过白人。”
“有你没去过的地方吗?”
他又喝了一小口汤。“朝鲜?”他沉思了一会儿,“唉,我从没有去过迪士尼乐园。这算吗?连欧洲的迪士尼都没有去过。”
“我订过一张去澳大利亚的票,但没有去。”
他惊讶地看着我。
“发生了一点事。没事,也许有天我会去的。”
“不要‘也许’。你应该离开这里,克拉克。答应我,你不会让你生命剩下的时光都困在这个该死的弹丸之地。”
“答应你?为什么?”我尽量小声说道,“你要去哪里?”
“我只是……不能忍受你一辈子都在这里打转。”他咽了一口唾沫,“你太聪明,太有趣了。”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你只有一次生命,应该尽量活得充实。”
“那好,”我认真地说道,“告诉我可以去哪里。如果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你会去哪里?”
“现在?”
“现在。不准说乞力马扎罗,要是想象中我自己可以去的地方。”
威尔心情放松时,看起来像另一个人。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眼睛都笑弯了。“巴黎。我会坐在玛莱区的一个咖啡馆外面,喝咖啡,吃一盘温热的淡奶油羊角面包,蘸上草莓酱。”
“玛莱区?”
“巴黎中心的一个小地方。那里到处都是鹅卵石街道,摇摇欲坠的公寓楼,男同性恋,正统犹太人,和曾经看起来像碧姬芭杜[43]的中年妇人。那是唯一可以停留的地方。”
我转过脸面对着他,放低声音说道:“我们可以去,我们可以乘‘欧洲之星’[44]去,肯定很容易。我觉得我们都不用问内森去不去,我从没去过巴黎。我很想去,超级想去,尤其跟一个认识路的人一起。你觉得呢,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