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北京城中,实际上存在著两个武坛。一个是体委主持的, 运动员们常被选派参加各种正式的比赛,获奖者享有公开的荣誉,常 常在电视萤幕上出现,有的更被请去拍电影,以某种武艺高超的银幕 形象为人所津津乐道。另一个是民间自为的,每天清晨活跃于各公园、 绿地,其中的佼佼者尽管几乎从不为宣传机构所知,但在北京市的武 术迷心目中,往往比前一个武坛的明星,还有著更崇高更神圣的威望。 当然,这两个武坛相互之间并无冲突,而且也不乏交叉重叠的例子。
海西宾的习武,主要是受后一武坛的吸引。
海西宾每天上班,必骑车经过月坛公园。有一天他路过得早,见 一位老人正在树林中的一块平地上练 「地躺拳」,身段意态实在优美夺 人,不禁刹车叫好,后来更爽性进到树林,饱览那老人练武。当天二 人只淡淡交谈了几句,算不上真正相识。从那第二天起,海西宾天天 起个大早,赶到月坛与那老人相会,渐渐相熟,又渐渐由旁观到求教, 后来竟爽性拜那老人为师,习起武来。
那老人名段雁勤,虽已年近八十,看上去却只有六十开外。
段雁勤在民间武坛享有极高荣誉,他让海西宾先向晚他一辈的民 间武术家学基本功,介绍海西宾认识了越来越多的师傅。基本功过了 关,海西宾便一门又一门地学习起来。在月坛公园由雷慕尼教会了 「陈 氏太极」,马长青教会了弹腿功;又到宣武公园拜 「花斑豹」富宝坤为 师,学了几套形意拳;再到礼士路小花园拜许增繁为师,学会了原地 转圈的 「八卦拳」,后来又到历史博物馆东侧,向打磨厂食堂做切糕的 厨师杨起顺杨师傅,学了一套「白猿通臂拳」……几年下来,最后经 过段爷爷指点,海西宾已然把所谓「内家」的「太极」、「形意」、「八 卦」和「外家」的「查」、「洪」、「炮」、「花」等「长拳」都练到了相 当的水平。
海老太太叨唠他:「西宾呀,你练那玩意图啥呀?你可别练完了跟 人家打架去,给我惹事儿!」
海西宾一笑。他给奶奶惹过事儿吗?
单位领导在大会上表扬他:「海西宾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同盗窃国 家苗木的坏人面对面斗争,保护了国家财产,擒拿了犯罪的歹徒,他 的思想行为,值得全局青年职工们学习……」
海西宾喃喃自语:「哪里哪里……」北京市能有多少胆大妄为地趁 著夜深人静,潜入苗圃偷窃苗木的歹徒呢?海西宾又能有多少次在值 夜班时遇上他们的机会呢?而对付那些外强中乾的歹徒,又何用把武 术练到这种程度呢?就算海西宾勇斗歹徒的精神值得局里的青年职工 们学习,他那武术水平,一般人又怎么能、而且何必要向他去看齐呢?
「『哪里哪里』是想上电影呢!那 《武林志》的导演是谁?怎么没 把咱们的 『哪里哪里』找去?他还拍不拍功夫片?咱们把 『哪里哪里』 献出去!」同伴们常这样拍肩推背地调侃他。
他跟大夥一块儿嘿嘿嘿地笑。他上电影?天下还有比这更猾稽的 事吗?拍成了,电影院门口准得排长队——退票!
「『哪里哪里』是为姑娘们练哩!哪个姑娘不喜欢武艺高强的硬汉! 何况咱们的「哪里哪里』并非五大三粗,而是『儒将风范』!」队里的 技术员汪大哥甚至于当著姑娘们也这么打哈哈。
对此海西宾保持沈默。他当然并无那样的动机,但确实收到了那 样的效果。他常常接到偷偷递来的情书。有一次一个姑娘竟大胆地把 情书通过邮局寄到他家。海老太太接到了信,因为老眼昏花,便请詹 丽颖代读。詹丽颖打开信一看,没开读便笑得前仰后合……
从此海老太太少不了对海西宾的盘问。海西宾总这么跟她说:「奶, 您放心,准给您娶个跟我一般孝顺的。」
目前海西宾已经有了一个意中人,正处于热恋之中。一九八二年 十二月十二日这天,他一大早便骑车出去同她相会,下午四点来钟才 转回家来——要不是为了赶著回家看四点零五分开播的电视节目「足 球赛选播」,他也许还要同她多缠绵一会儿。她目前尚未向严厉的父母 公开她的爱情,所以他们晚上还不能从容相会,而海西宾也还没作出 把她带来见奶奶的决定。
海西宾推车进了院子,刚把车抬过垂花门,便看见一个醉醺醺的 汉子连哭带嚷地从薛家新房中冲出未,冲出几步后,又扭过头去骂:
「你们他妈的诬赖好人。你们他妈的一窝子喇嘛才是贼!老喇嘛!小 喇嘛!你们他妈的留点神,我他妈的跟你们没完!我非找人来把你们 这喇嘛庙砸了不成!咱们走著瞧!」
那醉汉是卢宝桑。随著他冲出薛家新房大吵大闹,院里一时淤满 了人。薛家的两间屋子里自然涌出人来,詹丽颖和张秀藻也不禁出屋 观望,海西宾身边又站过来了外院那澹台智珠的公公和荀大嫂。大家 尽心情各异,但有一个感慨却是共同的:好好的一桩喜事,怎么弄成 了这样!
新郎薛纪跃,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情绪中,尽管旁边的人拼命拉 住他,他还是挣扎著扑过去。他头发散乱,西装不整,喜花摇摇欲坠, 声嘶力竭地嚷著:「卢宝桑,你甭走!你把雷达表交出来!要不咱们一 块儿去派出所!……」
卢宝桑却朝他欠著脚、耸著身子,大声地嚷:「谁他妈偷了表谁是 三孙子!去派出所!去不著!不让走?姥姥(姥姥:北京俚语,意谓 根本不可能,表示藐视。)!」嚷完,扇著肩膀,从海西宾身边一晃而过。 海西宾当时产生了一种揪住他的冲动,却又抑制住了——毕竟情况不 明、是非难辨。就在卢宝桑走出去的一瞬间,海面宾看到了站在人群 中的殷大爷。啊,今儿个殷大爷也来薛家做客了……
薛纪跃到底被人们连劝带拉地送回新房中去了。詹丽颖自然早已 走过去向薛大娘细究根源。荀大嫂也过去同薛师傅说话——她倒先不 打听来龙去脉,而是立即劝薛师傅往开了想:「凡有喜酒必有醉人,小 小不言的事儿,过去了就当它仨葱俩蒜……底下咱们接碴热闹。走, 我去帮你们张罗……」张秀藻退回了屋去,心思不能马上回到功课上, 她不仅感到烦恼,而且为自己同这些人之间的相互不能理解,产生出 一种淡淡的哀愁。她不久将搬到另一种环境中去,远离那粗鄙庸俗的 一群,那是她的福气吗?可荀磊却是过去、现在,以及相当长的一段 将来,都始终处于这样一种氛围之中,荀磊是怎么忍受下这一切的 呢?……澹台智珠的公公目睹了邻居家的纠纷,联想到自家的内乱, 心里发紧。他退回家中,在堂屋里踱来踱去,李铠和智珠怎么都一去 不返呢?就连小竹,也好久不见踪影,他是该去寻觅他们,还是该淘 米准备晚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