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道:“据太妃的口气,说是王爷自己的主意。他府里虽然美色众多,奈何都不如意。这次不是普通的纳妾,是要三媒六聘,按正室的礼节问名纳吉,进了府便封号赐第,同少妃比肩的,只分东西,不论正庶。所以必定要一位名门闺秀、世家千金才可为配。”王夫人犹不明白:“难道他们想同咱们做亲不成?”凤姐却已豁然想起:“怪道去年老太太生日,各府里王妃命妇来坐席时,老太太叫了薛家两位妹子、林妹妹、云妹妹还有三妹妹一起出去见驾,原来便是为着相看。”贾母点头道:“亏你记得清楚。”凤姐笑道:“连日子我都还记得呢,是七月二十八不是?客人里有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少妃,锦乡侯诰命,临昌伯诰命,都是些皇亲国戚,金枝玉叶,我敢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只恨捞不着近前侍候,站在老祖宗身后,只看见个凤冠的翅尖儿罢了。”贾母笑道:“等着罢,琏儿这样能干,还怕不能挣一顶凤冠给你戴?”凤姐儿笑道:“凤冠不敢想,有顶鸡冠子戴着罢了。”又道:“照如今看来,莫非林妹妹就要戴凤冠了不成?”
贾母叹道:“我只道五位姑娘中,北静少妃或许会取中咱们三姑娘。我想着探丫头聪明能干,待人处事心里头最有算计的,若是能嫁北静王为妃,倒也不算委屈。虽然琴儿和云儿已经有了婆家,一则不叫他们出去,倒犯猜疑;索性装作不知,果然被北静王府取中了再说明缘故也不迟,那怕王爷一定要娶,就叫梅、卫两家退亲也不难。偏偏又不是。如今看来,是我打错了算盘。”王夫人这方听得明白,笑道:“原来北静王府里看中了林姑娘。咱们府里果然能出一位王妃,也是好事,老太太又何故叹息?”贾母瞅他一眼,便不说话。凤姐儿却已猜到缘故,不便说破,也只得默不作声。
恰好有丫头来报说新订的几百件床纱、帐幔、帘子、围子等已经送了来,都卸在议事厅里,请二奶奶发派。凤姐叹道:“这些个东西,原是为着年下节里替换,谁知道地方不平,盗贼蜂起,押送货物的船队一路停停走走,竟然一直耽搁到这时候才送到。早知这样,不如在京里订造也就罢了,为的是贪图南边好针线料子,价格又公道,所以特特的打那边订了送来,谁想反而误事。如今再换他,倒没名堂了。”遂请贾母示下。贾母想了想道:“订这些东西,原为的是积谷防饥,不至于到用时不凑手,显出寒酸。既已错过时节,索性省一省,也不必家家全部重新换过,不过是看看谁的旧了或有破损的换了,下剩的且收着,等用的时节再换。你叫人各屋里问一声,有缺什么的,到你那里去领就是了。再有,那北静王府的事也没放定,不过是来了几个女人,白送些贺礼罢了。咱们倒不必先自慌张,你也不必同人说起。至于那缸子鱼,就养在你院里罢,好生看着,千万别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凤姐儿只得答应了,出来,命平儿看着人将那缸鱼好生抬着送去自己院中。且抽身进园往议事厅来。方进园子,只见一个小丫头攀着柳条站在假山石子旁发呆,远远看见他们一行人来,转身便走。凤姐并不认识,只见他不懂礼,便大怒喝命:“站住!”命小红拉那丫头过来问话。那丫头那敢过来,拉拉扯扯,顿手顿脚,到底过来了,双手捂了脸死不抬头。凤姐更怒,命左右道:“拉下他的手来。问他,叫什么,做什么,那房里的,何以见到主子不说立住问好,倒一味鬼跑?难道没人教过他规矩?”红玉便走过去,依声儿问他,又掰开他的手,叫他抬起头来。那丫头躲闪着露出脸来,肤色微黑,眉细鼻挺,滴溜溜一双清水眼,倒也中看。红玉认出来,笑向凤姐道:“他是赵姨奶奶屋里的小鹊。”又转脸问他:“见了二奶奶,不说立规矩,倒越叫越走,是什么道理?”
小鹊定了定神,知道躲不过,只得一五一十的禀道:“因为我们三爷听说来了一缸鱼,想要看看,又不知道送去了那里,不好进园子乱闯,便命我进来打听着。我刚才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所以在这里犯难。”凤姐笑道:“我说是谁这么鬼鬼祟祟的没眼色,原来是赵姨娘使唤的人,这才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呢。可惜了,聪明模样笨肚肠,长得倒还不赖。”一边说着,拔脚便走。
小鹊因并不曾命他去,只得跟着。偷觑凤姐颜色,似乎并不真心恼怒,又听夸他长得好,略略放心,越发实话实说道:“我们三爷原要进园来,只怕遇见二奶奶,倘若看见二奶奶在园里,他便不进来了。我们奶奶又叮嘱我,不要让二奶奶知道。刚才看见二奶奶进来,我想着如果二奶奶问起,我又不能不说,又不敢欺瞒二奶奶,所以就想宁可躲开的好。”凤姐边走边道:“怕我作什么?难道我长着三个脑袋六张嘴,会吃人不成?你倒还老实有眼色。既这样,去吧,同你那没胆气不长进的主子爷说,那缸子鱼现在我屋里呢,他若是想看鱼,只怕还得看见我;若怕看见我,最好夹着脑袋圈在屋里,一辈子别出来。”小鹊这方去了。见了赵姨娘与贾环,并不敢将凤姐原话告知,只说已经打听清楚,那缸鱼抬往凤姐院中了。
贾环听了,只得息心,却到底不平,因向他娘叽叽咕咕的道:“我和宝哥哥一样是兄弟,凭什么他就可以在园中住着,我便要跟着你住在外头。连从从容容逛一回也不得。起初分园子分房,你就该跟老爷、太太提着,也给我分上一间半屋,横竖园子里空房多着呢,那些外四路的邢姑娘、史姑娘还一人一间,怎么就不兴我也分一处住着?连兰儿还有个稻香村呢。”赵姨娘又羞又愤,骂道:“你只管排揎我,怎么又是我的不是了?宝玉住园子,是娘娘亲下的旨,难道谁敢忤逆娘娘,拦着不许进不成?就是兰小子,也不是特意给他分的屋子,是跟着他的寡妇娘住着。我再不济,也管你吃管你穿,那日不小心伏侍着你三餐一宿?人家说母凭子贵,我究竟得过你什么抬头竖脸的好处?还指望你抬举我呢,你倒怨我不给你使力。你不服,自己同你老子提去,又不见你在你老子面前也有这些话讲。每见了你老子,缩头畏尾的,一些儿刚性没有,言辞上又不灵通,脑筋又慢,就只会挤兑我,也学那个蹬上高枝儿就眼里没娘的死丫头,一心踩过我的头去。我白养你们两个了。”说着哭起来。
原来自他姊妹们住进大观园后,何止贾环,便是贾珍、贾琏、贾蓉、贾蔷等也都难得进来。虽有时陪着贾母等家宴,又或是借请安进园来匆匆一行,不过是走马观花,毕竟不曾消消停停赏玩一回,十分的园子倒有七分光景不曾领略。其中蓉、蔷尤可,本来不是这府里的人,惟贾环因一心要与宝玉、贾兰攀比,心中更觉不平,且这半年里因贾赦抬举,邢夫人待他亦不同往时,便又搭上了邢大舅,时时同往宁府里聚宴,常与贾蓉、贾芹一干人往来。那边何人不有,何事不为,何话不说?便又听了许多闲言碎语,引逗得比往日更坏十倍,也更恨宝玉、熙凤等人。[5]此时复被赵姨娘一激,便耍性子发作道:“我但凡说一句,你就有这些话讲。什么时候我放一把火把园子烧了,谁都住不成,那时才见我环三爷的手段呢。只会说我没胆子在我老子面前硬气,你难道有胆子在三姐姐面前说这些话?我到底也是个爷,你就这样三天骂两天嚼的;那起人凭什么欺负我,还不是因为我不是太太生的?你不说自愧,倒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