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个什么东西使劲咬了她一口似的,她忽然离开长凳站起来,温和地微笑着,匆匆地打量我,胆怯地问道:“‘请问,您别是阿纳尼耶夫吧?’“‘是啊,我就是阿纳尼耶夫,……’我回答说。
“‘那么您不认识我了?不认识了?’
“我有点慌张,仔细看了她一阵。您猜怎么着,我不是从她的脸相,也不是从她的身材,却从她那温和而疲乏的笑容认出她来了。她就是娜达丽雅·斯捷潘诺芙娜,或者照以前大家对她的称呼,也就是基索琪卡,七八年前我还穿着中学生制服的时候没头没脑地热爱过的那个姑娘。这是一件早已过去的事,一件陈年老事。②……我想起当初这个基索琪卡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时候那副娇小清瘦的模样,那当儿她正合男学生的心意,大自然把她创造出来正是要她作柏拉图式恋爱的对象。那个姑娘多么迷人呀!白净的脸庞,娇弱的身材,飘洒的风度,仿佛您只要对她吹一口气,她就会象一片羽毛似的飞上天去。她的脸容总是显得那么温和而困惑,两只手很小,柔软的长发辫拖到腰带上,腰细得跟黄蜂一样,总之,她象月光那样轻盈而晶莹。一句话,用中学生的观点来看,她是个说不出有多么俊俏的美人。……我当时爱上了她,爱得好苦啊!我晚上睡不着觉,写许多诗。……往往,傍晚时分,她坐在市内公园里一条长凳上,我们这些中学生就围拢她,恭恭敬敬地瞧着她。……我们称赞她,我们装模作样,我们唉声叹气,她呢,在黄昏的潮气当中神经质地缩起身子,眯细眼睛,温和地微笑,在这种时候她非常象一只小小的、好看的猫。我们瞧着她,我们每个人都巴不得把她当做猫,亲近她,摩挲她,因此她得了基索琪卡③这个诨名。
“我们已经分别七八年,基索琪卡大大变样了。她变得壮实了,丰满了,完全不象一只柔软、蓬松的小猫了。她的脸庞倒没苍老或者憔悴,然而似乎失去原有的光彩,变得严厉了。她的头发显得短,身材却高了,两个肩膀几乎宽了一倍,主要是她脸上已经带着象她这种年纪的上流女人所常有的母性和温顺的神情,当然,这种神情以前我在她的脸上没看见过。……一句话,除了温和的笑容以外,在她身上已经不复存在往日那个女学生和柏拉图式恋爱的对象的痕迹了。……“我们攀谈起来。基索琪卡听说我已经成为工程师,高兴极了。
“‘这多么好哇!’她说,快活地瞧着我的眼睛。‘啊,多么好哇!你们全都了不起!你们那一期毕业生,没有一个是失败者,个个都出人头地。有的做了工程师,有的做了医师,有的做了教员,听说有的已经在彼得堡成了著名的歌唱家呢。
……你们啊,你们全都了不起!啊,这多么好哇!’
【注释】
①德语:耻辱的酬劳费。
②这两句话引自普希金的长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
③在俄语中,“猫”与“基索琪卡”发音近似。
“基索琪卡的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快乐和善意。她象姐姐或者往日的女教师那样赞赏我。可是我瞧着她那张可爱的脸,心里却暗想:‘今天能把她搞上手才好!’“‘您记得吗,娜达丽雅·斯捷潘诺芙娜?’我问,‘有一 回我拿着一捧花和一封信到公园里去送给您。您看过我那封信后脸上现出一副困惑神情。……’“‘不,这我不记得了,’她说着,笑起来。‘有一件事我倒还记得:您有一次为我而打算跟弗洛连斯决斗。……’“‘哦,您瞧,这件事我倒不记得了。……’“‘是啊,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基索琪卡叹口气说。
‘从前我是你们的偶像,现在呢,却轮到我来敬仰你们这些人了。……’“再谈下去,我才知道基索琪卡在中学毕业后大约过了两年就嫁给一个半希腊血统的本地人,这人不是在银行里就是在保险公司里任职,同时兼做小麦生意。他的姓有点古怪,好象是普普拉基或者斯卡兰多普洛。……鬼才知道他姓什么,我忘了。……总的说来,基索琪卡很少讲到自己,而且也不乐意讲。话题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她问我学院的情况、我的同学的情况、彼得堡的情况、我的计划,凡是我讲的话,都在她心里引起热烈的欢乐和赞叹:‘啊,这多么好哇!’“我们走下坡,往海洋走去,在沙滩上散步,然后等到傍晚的潮气从海上吹来,我们才回到坡上。话题始终围绕着我,围绕着过去。我们一直散步到晚霞的光在别墅的窗子上渐渐消退才罢休。
“‘到我家里去喝茶吧,’基索琪卡对我提议说。‘茶炊一 定早就端上桌子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她说,这时候在葱茏的洋槐树林当中出现了她的别墅。‘我丈夫老是在城里,一直要到深夜才回来,而且也不是每天都回来,所以,老实说,我闷得要命。’“我跟在她后面走着,欣赏她的后背和肩膀。听说她嫁了人,我暗自高兴。对临时的风流韵事来说,结过婚的女人倒比小姐们合适得多。听说她丈夫不在家,我也暗自高兴。……然而同时,我又觉得这件风流事不会成功。……“我们走进正房。基索琪卡的那些房间都不大,天花板很低,家具是别墅里常用的那种(俄国人喜欢把舍不得丢掉而又没处安放的那些不方便的和暗淡无光的笨重家具摆在别墅里),不过从某些小地方仍旧可以看出基索琪卡和她丈夫的光景并不差,每年总要开支五六千卢布。我记得在基索琪卡称之为饭厅的那个房间里,中央放着一张圆桌,不知什么缘故下面有六条腿,上边放着一个茶炊和几个杯子,桌面靠边的地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一管铅笔和一个笔记本。我朝那本书看了一眼,知道那是玛里宁和布烈宁合著的算术习题集。我现在还记得,那本书翻开的地方正是‘按比例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