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认出了来客是谁,起初感情激动,呆住了,后来拍着手,嘴里哼哼唧唧。他的上衣底襟摆动着,背脊弯成一张弓,苍白的脸皱出一副笑容,仿佛他看见了马车不但觉着快乐,而且欢喜到了痛苦的程度。
“哎呀,我的上帝!哎呀,我的上帝!”他用尖细的、唱歌样的声调说,喘着气,手忙脚乱,他的举动反而妨碍客人走下车来。“今天对我来说是多么快活的日子呀!唉,可是我现在该做点什么呢?伊凡·伊凡内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车夫座位上坐着一位多么漂亮的小少爷啊,如果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啊呀,我的上帝,我为什么站在这儿发呆,不领着客人到屋里去?请进请进。……欢迎你们光临!把你们的东西全交给我吧。……哎呀,我的上帝!”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正在马车上搬行李,扶客人下车,忽然扭转身,用着急的、窒息的声音嚷叫起来,好象淹在水里、喊人救命似的:“索罗蒙!索罗蒙!”
“索罗蒙!索罗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屋里随着叫道。
安着滑轮的门咿咿呀呀地开了,门口出现一个身材不高的年轻犹太人,生着鸟嘴样的大鼻子,头顶光秃,四周生了些很硬的鬈发。他上身穿一件短短的、很旧的上衣,后襟呈圆形,短袖子,下身穿一条短短的紧身裤,因此看上去显得矮小,单薄,象是拔净了毛的鸟。这人就是索罗蒙,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的弟弟。他默默地向马车走来,现出有点古怪的微笑,没有向旅客问候。
“伊凡·伊凡内奇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来了!”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一种仿佛生怕弟弟不相信的口气说。“哎呀,嘿,多么想不到的事情,这些好人一下子都来了!来,搬东西,索罗蒙!请进吧,贵宾!”
过了一忽儿,库兹米巧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叶果鲁希卡已经在一个阴暗的、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坐在一张旧的柞木桌子旁边了。那桌子几乎孤零零地没个倚傍,因为这个大房间里除了一张蒙着满是窟窿的漆皮的长沙发和三把椅子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家具了。而且,那样的椅子也不见得人人都会叫做椅子。它们只是一种可怜的、看上去象是家具的东西罢了,蒙着破旧不堪的漆皮,椅背不自然地向后猛弯过去,看上去倒跟小孩子们的雪橇十分相象。当初那位无人知晓的细木匠究竟着眼于什么样的舒适才那么无情地弄弯椅背,这是不容易想明白的,人只好想象那不是细木匠的过错,也许是一位力大无比的旅客为了要显一显本事才把它扳弯的,后来再想把它扳正,反而扳得更弯了。房间显得阴森森的。墙壁灰白,天花板和檐板被烟熏黑。地板上有些来历不明的裂缝和窟窿(人们会猜想那也是大力士的脚后跟踩穿的)。看来,即便房间里挂上十盏灯,也仍旧会挺黑。墙壁上或者窗台上没有一点象是装饰品的东西。不过有一面墙上挂着一个灰色的木框,装着一张不知什么规章 ,上面画着双头鹰。另一面墙上也有一个木框,装着一张版画,题着几个字:“人类的淡漠”。究竟人类对什么淡漠,那就闹不清了,因为那张画儿年代过久,画面发黑,布满蝇屎。房间里有一股发霉的酸臭气。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面领着客人走进房间,一面不住地弯腰,拍手,耸肩膀,发出快活的叫声。他认为这些举动是非做不可的,为的是显得非常有礼貌,和气。
“我们的货车什么时候走过这儿的?”库兹米巧夫问他。
“有一队货车是今天一清早走过这儿的,另一队呢,伊凡·伊凡内奇,是在这儿歇下来吃中饭,黄昏以前才上路的。”
“碍…瓦尔拉莫夫路过这儿没有?”
“没有,伊凡·伊凡内奇。他的伙计格利果利·叶果雷奇,昨天早晨经过这儿,说是今天他大概要到莫罗勘派①的农场去。”
“好。那我们赶紧去追货车,然后上莫罗勘派那儿去。”
“上帝保佑,这可使不得,伊凡·伊凡内奇!”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惊慌地说,合起掌来。“夜里您还赶什么路?您痛痛快快吃一顿晚饭,在这儿住一宿,明天早晨,求上帝保佑,再去赶路,随您要去追谁就去追谁好了!”
“没这些闲工夫,没这些闲工夫了。……对不起,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下回再住好了,现在没有工夫。我们坐一刻钟就动身,可以在莫罗勘派那儿过夜。”
“一刻钟!”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尖叫一声,“您得惧怕上帝才成,伊凡·伊凡内奇!您这是逼我藏起您的帽子,拿锁来锁上门!您总得吃点什么,喝一点茶呀!”
“我们来不及喝茶吃糖了,”库兹米巧夫说。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偏着头,屈着膝盖,把手掌往前伸出去,好象招架别人打来的拳头似的,同时现出痛苦的快乐笑容,开始央求道:“伊凡·伊凡内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求你们赏个光,在我这儿喝杯茶吧。难道我是个坏人,弄得你们在我这里连喝杯茶都不行?伊凡·伊凡内奇!”
“行,喝杯茶也好,”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同情地叹一口气。
“反正耽误不了多大工夫。”
“哦,好吧!”库兹米巧夫答应了。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下子来了劲,快活得大叫一声,耸起肩膀,好象刚刚钻出冷水,到了温暖地方似的;他跑到门口去,用先前喊叫索罗蒙所用的那种着急的、窒息的声调喊道:“罗扎!罗扎!拿茶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