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了,就跟落下来的星不可能回到天上一样。
正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他就灰心绝望了。
等到大雷雨过去,他就在敞开的窗口旁边坐下,平心静气地想着他眼前就要遇到的事。冯·柯连大概会开枪把他打死。这个人明确而冷酷的世界观容许他消灭虚弱而不中用的人。即使临到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的看法变了,那么平时拉耶甫斯基在他心里激起的痛恨和嫌恶也会来帮他的忙。不过,假如他没有打中,或者为了嘲弄他所痛恨的对手而只打伤他,或者对空中放枪,那又该怎么办呢?他该到哪儿去好呢?
“到彼得堡去吗?”拉耶甫斯基问自己。“可是这等于重新开始过我目前诅咒的旧生活。凡是希望象候鸟那样变换一下地点就能得救的人总是会一无所获,因为对他来说地球上到处都是一样。到人们当中去寻找救星吗?那么到什么人当中去找,怎样找法呢?萨莫依连科的善良和慷慨,就象助祭爱笑的脾气或者冯·柯连的憎恨一样,并没有挽救人的力量。人只应当在自身寻找救星,如果找不到,那就不必枉费时间,干脆自杀了事。……”传来马车的辘辘声。天已经亮了。一辆四轮马车走过他家门前,然后转了个向,车轮吱吱嘎嘎在潮湿的沙地上响着,马车在他的房子附近停住了。四轮马车里坐着两个人。
“请你们等一等,我马上就来!”拉耶甫斯基在窗口对他们说。“我没睡觉。莫非已经到时候了?”
“是啊。四点钟了。等我们到那边……”拉耶甫斯基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把纸烟放在口袋里,站住,沉思起来。他觉得好象还有一件什么事需要做似的。街上,两个证人轻声谈话,马儿喷鼻子。在这潮湿的清晨,大家都在睡觉,天刚发亮的时候,这些声音使得拉耶甫斯基心里充满了愁绪,就象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在沉思中呆站了一忽儿,然后向寝室走去。
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平躺在床上,挺直身体,从头到脚盖着一条方格毛毯。她一动也不动,她那样儿,特别是她的头部,让人联想到埃及的木乃伊。拉耶甫斯基默默地瞧着她,心里暗暗求她原谅,同时思忖着:如果天上不是空的,那儿真有上帝,那么他就会保佑她;假如没有上帝,那就索性让她死了吧,她无需活下去了。
忽然,她跳起来,在床上坐定。她抬起苍白的脸,恐惧地瞧着拉耶甫斯基,问道:“是你吗?大雷雨过去了?”
“过去了。”
她想起过去的事,就两只手抱住头,周身发颤。
“我多么难过呀!”她说。“要是你知道我多么难过就好了!
我本来料着,”她眯细眼睛,接着说,“你会弄死我,或者把我赶出这所房子,叫我到雨里,到大雷雨里去,可是你一直没动静,……一直没动静。……”他猛然紧紧地搂住她,不住地吻她的膝盖和手。后来,她喃喃地对他说着什么,回想过去的事而发抖,他就摩挲她的头发,仔细看她的脸,心里明白过来:这个不幸的、不规矩的女人,对他来说,才是唯一贴近的、亲密的、无可代替的人。
等到他走出家门,坐上马车,他就希望活着回家来了。
【注释】
①摘自普希金的诗《回忆》,——俄文本编者注
十八
助祭起床,穿好衣服,拿起满是疤痕的粗手杖,悄悄走出家门。外面漆黑一片,助祭在街上走动,起初连他的白手杖都看不见。天上一颗星也没有,象是又要下雨了。空中弥漫着湿沙地利海水的气味。
“大概不会有车臣人①来拦路打劫吧,”助祭暗想,听他的手杖敲打路面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夜晚的寂静中显得响亮而孤单。
他走到城外,开始看见道路,也看见自己的手杖了。乌黑的天空东一处西一处现出昏暗的斑点,不久有一颗星露面了,胆怯地眫着它那只独眼。助祭在高高的石岸上走路,看不见海。海在下面睡着了,肉眼看不见的海浪懒洋洋地、沉甸甸地拍打着海岸,仿佛在叹气:唉!而且,多么慢呀!一个浪头打过来,助祭数着自己走完八步路,才有另一个浪头打过来,再数完六步,才来第三个浪头。这儿也是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只能听见懒洋洋的、带着睡意的海水声,这就使人仿佛听见了无限遥远和难于想象的时代,也就是当初上帝在全世界的一片混沌中走来走去的时代。
助祭觉得毛骨悚然。他暗想,如今他跟不信教的人来往,甚至去观看他们的决斗,只求上帝不要因此惩罚他才好。这次决斗没什么了不起,不致流血,滑稽可笑,然而不管怎样,那类景象是邪魔外道,宗教界的人在决斗的场面里出现总是完全不成体统的。他停下来,暗想:要不要回去呢?然而强烈的、不安的好奇心战胜了他的游移,他往前走去。
“他们虽然不信教,却都是好人,会得救的,”他安慰自己。“他们一定会得救!”他说出声来,点上一支纸烟。
要用什么尺度来衡量人们的品格才能公正地评断他们呢?助祭想起自己的仇人,宗教学校的学监,他既信仰上帝,又不跟人决斗,守身如玉,然而那时候他却常把搀进沙土的面包拿给助祭吃,有一次几乎拧掉助祭的耳朵。如果人类的生活变得莫名其妙,学校里的人竟然都尊敬这个残忍而不正直的、盗窃国家面粉的学监,为他的健康和得救祷告上帝,那么,只因为冯·柯连和拉耶甫斯基不信教就避开他们,难道是公正的吗?助祭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可是这时候,不由得想起昨天萨莫依连科的样子多么可笑,这就把他的思路打断了。明天他们会开多么有趣的玩笑啊!助祭暗自想象,等一忽儿他坐在一丛灌木后面偷看,然后,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冯·柯连开口夸耀决斗的事,他,助祭,就会带着笑声把这场决斗的经过详详细细讲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