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里怎么会有这许多人?”我问,这时候我那辆三套马雪橇和医师的双套马雪橇正缓缓地驶出院子。
“这都是他的农奴,”索包尔说。“新条例①还没有传到他这儿。有些老仆人要在他的家里一直待到死;还有各式各样没处安身、无依无靠的人;又有些人硬要住在这儿,赶也赶不走。古怪的老头儿!”
又是马的飞奔,醉醺醺的尼卡诺尔的反常的叫声,大风,纠缠不已、飞进人的眼睛和嘴里和皮大衣的各处皱褶里的白雪。
“鬼支使我东奔西跑!”我想。我雪橇上的铃铛和医师的铃铛互相呼应,大风怒号,车夫们呐喊,在这种疯狂般的闹声中我想起这希奇古怪的一天的种种情形,这在我一生中要算是仅有的一次了。我觉得我真的疯了,或者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仿佛今天以前的我,如今在我看来已经成为陌生人了。
医师的雪橇跟在后面跑,他一直跟他的车夫大声说话。有的时候他追上我了,跟我并排赶路,仍旧天真地相信这在我一定很愉快。他请我吸纸烟,向我要火柴。或者。他一追上我就忽然在雪橇上站起来,挺起身子,挥动他那几乎比胳膊长一倍的皮大衣袖子,嚷着说:“快呀,瓦斯卡!赶过那个阔佬去!加油,小猫!”
医师那些“小猫”就在索包尔和他的瓦斯卡的幸灾乐祸的响亮笑声中冲到前头去了。我的尼卡诺尔生了气,勒住那三匹马,可是等到医师的铃声听不见了,他却抬起胳膊后,大喝一声,我那三匹马就发疯般猛追上去。我们跑进一个什么村子。眼前闪过稀疏的灯火和农舍的轮廓,有人喊叫一声:“嘿,这些魔鬼!”雪橇似乎已经跑了两俄里光景,那条街却还在往前伸展,看不见尽头。等到我们追上医师,两辆雪橇都慢下来,他就向我要火柴,说:“您来供养这条街上的农民吧!要知道,此地这样的街有五条呢,先生。站住!站住!”他嚷道。“拐弯到小饭铺去!我们得取一下暖,马也得休息一下。”
我们在一个小饭铺旁边停下来。
“在我住的教区里,这样的村子不止一个,”医师说着,推开一扇装着吱吱响的滑车的门,让我先走进去。“就是大白天来看一看,也还是看不到这条街的尽头,而且另外还有许多小巷,弄得人只有搔头皮的份儿。要出力都很难听。”
我们走进迎客的“正屋”,那儿有浓重的桌布气味。我们进门的时候,一个睡眼惺忪的农民从长凳上跳了起来。他穿着坎肩,衬衫没有塞进裤腰里。索包尔要啤酒,我要茶。
“想出力都很难啊,”索包尔说。“您的太太有信心,我佩服她,尊敬她,可是我自己的信心不大。只要我们对待老百姓的态度仍旧带有普通的慈善工作的性质,如同孤儿院或者残废院那样,那么,我们就只是在耍花招,蒙蔽人,欺骗自己而已。我们的态度应当实实在在,建立在计算、知识和公正上。我的瓦斯卡在我家做了一辈子工人,如今他那儿没有收成,他挨饿,得了病。如果我现在每天给他十五个戈比,那我是想借此恢复他原先的工人地位,也就是说我首先是要维护我的利益;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把这十五个戈比叫做赈济,补助,做好事。现在我们就来照这样谈一谈这种赈济。按照最起码的计算,每家五口人,每口人七个戈比,那么要养活一千家人,每天就得散发三百五十卢布。这个数字是由我们对那一千家人实实在在、义不容辞的态度所规定的。可是,我们每天不是给三百五,却只给十个,还说这就是赈济,补助,为此您的太太和我们这些人都成了好得出奇的人,引得大家为我们的人道主义喝采。事情就是这样,老兄!唉,要是我们少谈点人道主义,多算一算,想一想,而且本着良心对待我们的责任就好了!我们当中有多少这样富于感情的人道主义者呀,他们真心诚意拿着认捐单,挨家挨户地跑,可是他们的裁缝和厨娘的工钱,他们却扣着不给。我们的生活没有道理可讲,就是这么的!没有道理可讲!”
我们沉默了一忽儿。我暗自计算一下,说:“我想养活一千家人二百天。您明天来我这儿谈谈吧。”
我这些话说得很朴实,我自己觉得很满意。使我高兴的是,索包尔回答得更朴实:“行。”
我们付过该付的帐,走出这家小饭铺。
“我喜欢这样坐车赶路,”索包尔说,在雪橇上坐下。“大人,请您把火柴借给我用一用,我把我那盒忘在小饭铺里了。”
过了一刻钟,他那辆双套马雪橇落在后面了。在风雪的呼啸声里,听不到他的铃铛声了。我回到家,在我那些房间里走来走去,仔细考虑,尽量想弄明白我的处境。至于我该对妻子说什么话,我脑子里却一句也想不出,一个字也想不出。我的头脑不灵了。
我什么也没想出来,却下楼去找我的妻子了。她在她的房间里站着,仍旧穿着那件粉红色长衫,仍旧保持着那种姿势,仿佛要拦住我,不准我去碰她那些文件似的。她脸上现出困惑和讥诮的神情。看得出来,她听说我已经回来,就准备好不象昨天那样哭出声来,也不提出要求,也不为自己辩护,而只是嘲笑我,带着轻蔑回答我的话,采取果断的行动。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既是这样,那我们就分手吧。
“Natalie,我没有走掉,”我说,“然而这不是欺骗。我神志失常,衰老,病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总之,您爱怎么想,都随您。……我总算战战兢兢,战战兢兢地把原来的我摆脱了,我看不起他,为他害臊。不过,从昨天起,在我心里出现的新人,却不容许我走掉。请您不要赶走我,Natalie!”
她定睛瞧着我的脸,相信了我的话,她的眼睛里闪着不安。有她在面前,我的心陶醉了,再加上她的房里温暖,我的身子也暖和过来了。我对她伸出手,象说梦话似的喃喃道:“我要对您说:除了您以外,我连一个亲人也没有。我从未没有一分钟不留恋您,只是顽强的虚荣心不容许我承认这一点。当初我们照夫妇那样生活过的日子,如今是无法挽回了,其实也不必挽回,您就叫我做您的仆人,把我所有的财产都拿去,按您的心意散发出去吧。现在我心里踏踏实实,Natalie,我心满意足。……我心里踏实了。……”我妻子带着好奇的神情凝视着我的脸,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哭起来,跑进隔壁房间去了。我回到楼上我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