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缘故,尼基丁忽然可怜起他的同事来了,想对他说些温存、安慰的话。
“好朋友,您为什么不结婚呢?”他问,“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比方说,您为什么不跟瓦丽雅结婚呢?她是个可爱的、非常好的姑娘!固然她很喜欢争吵,不过她那颗心,……那是什么样的心啊!她刚才还问起您呢。跟她结婚吧,好朋友!啊?”
他明明知道瓦丽雅不会嫁给这么一个乏味的、翘鼻子的人,可是仍旧劝他娶她。这是为什么呢?
“婚姻是终身大事,”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想一想,说,“做什么事都得面面顾到,考虑周详才成,万不可以草率从事。
慎重绝没有害处,特别是在婚姻方面,因为一结婚,就不再是单身汉,要开始过新生活了。”
他又开始讲那些人人早已知道的话。尼基丁听不下去,道了晚安,回自己房间去了。他很快脱掉衣服,很快上床,为的是赶快开始想自己的幸福,想玛纽霞,想将来,微微地笑着,忽然想起自己还没读过莱辛的著作。
“我得读一读他的著作才成……”他想。“其实,我何必读它呢?让它见鬼去吧!”
他让自己的幸福弄得很累,马上就睡着了,脸上的微笑一直保持到第二天清早。
他在梦中听见木头地板上马蹄的得得声,梦见从马房里先牵出黑马努林伯爵,随后牵出白毛大马,再后来,牵出它的妹妹玛依卡。……
【注释】
①一种牌戏名。
②一二二三年,俄国同蒙古-鞑靼军队在卡尔卡河畔(在顿涅茨克州)开战,后者获胜。
③在西伯利亚。
④路德派新教是基督教新教主要宗派之一,以宗教改革家马钉路德的宗教思想为基础,强调人在上帝面前得称为义,全凭信仰耶稣,而不在于履行教会的礼仪、规条和善功。
二
“教堂里很拥挤,很嘈杂,有一回甚至有个人叫喊起来,给玛纽霞和我主持结婚仪式的大司祭,隔着眼镜瞧一眼人群,厉声说道:“‘不准在教堂里走来走去,不准嚷,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祷告。应该敬畏上帝才是。’“我的男傧相是我的两个同事,玛尼雅的男傧相是波梁斯基上尉和盖尔涅特中尉。主教的唱诗班唱得好极了。烛花的爆裂声啦,灿烂的光辉啦,华丽的服装啦,军官啦,无数快活满意的脸啦,玛尼雅那种特别娇弱的神情啦,总之,整个环境和婚礼的祷告词,感动得我流下泪来,使我满心喜悦。我想:近来我的生活开放了多么茂盛的花,变得多么美丽而富有诗意!两年以前,我还是个大学生,住在涅格林诺一间便宜的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没有钱,没有亲属,而且,当时我还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前途。现在呢,我是一个顶好的省城里的中学教师,收入牢靠,有人爱,万事如意。我心想:都是为了我,这群人才聚在这儿,都是为了我,那三个枝形烛架才点亮,大辅祭才高声喊叫,唱诗班才努力唱好。不久我就可以叫一声妻子的那个年轻人儿这么年轻,这么优雅,这么高兴,那也是为了我。我想起我们最初的相逢,想起我们城外的旅行,想起我的求爱,想起整个夏天,仿佛上天故意安排好了似的,天气出奇地好。当初住在涅格林诺的时候,我觉得只有在长篇和中篇小说里才可能有的那种幸福,现在我却实际体验到,仿佛已经把它抓在手心里了。
“行完婚礼,大家乱嘈嘈地围着我和玛尼雅,表达他们真诚的快乐,向我们道喜,祝我们幸福。有一位准将是将近七十岁的老头儿,只向玛纽霞一个人道喜,用干嗄的老人的嗓音对她说话,声音却响得整个教堂都听得见:“‘亲爱的,我希望您婚后仍旧是这样的一朵美丽的鲜花。’“军官们、校长、所有的教师,都出于礼貌微微地笑。我也觉得我自己脸上有一种愉快的、虚假的笑容。史地教师,最亲爱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总是讲些人人早已知道的事,这时候使劲握住我的手,亲切地说:“‘这以前您没结婚,一直单身过活,现在您结了婚,要两个人一块儿生活了。’“我们从教堂里出来,就坐车到一座两层楼的没抹灰泥的房子去,那是嫁妆的一部分,现在由我接收下来了。除了这所房子以外,玛尼雅还带给我大约两万卢布和一片叫做美里托诺甫斯卡亚的荒地,那儿有一所给看守人住的小房子,据说还有很多鸡、鸭,没人照管,变成野鸡、野鸭了。我从教堂来到这儿,就走进我的新书房,伸个懒腰,在一张土耳其式的长沙发上躺下来,伸开四肢,抽烟,我觉得软和,舒服,安逸,这是我生平从没感到过的。这当儿客人们正在欢呼‘乌啦’,前厅有个不高明的乐队在吹奏庆祝的乐曲和种种乱七八糟的曲子。玛尼雅的姐姐瓦丽雅跑进书房来,手里拿着一只高脚玻璃杯,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紧张神情,仿佛嘴里含满了水似的,她分明还想再往前走,可是忽然又哭又笑起来,酒杯当的一声掉在地板上。我们搀扶着她,领她走了。
“‘谁也弄不懂!’后来她躺在后屋老奶妈的床上,含含糊糊地说。‘弄不懂,弄不懂!我的上帝啊,谁也弄不懂!’“可是人人都十分明白;她比她妹妹玛尼雅大四岁,却还没结婚,她哭,倒不是出于忌妒,却是因为她忧伤地意识到她的年华正在消逝,甚至也许已经消逝了。人们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她带着沾着泪痕、厚厚地搽了一层粉的脸回到大厅里来。我看见波梁斯基上尉端着一碟冰淇淋站在她面前,而她拿小勺舀着吃。……“这时候已经是清早五点多钟了。我拿起我的日记本来描写我的圆满而多彩的幸福,想要写出足足六页来,明天好念给玛尼雅听,可是说来奇怪,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迷迷糊糊,象在做梦一样,我只生动地想起瓦丽雅那段插曲,想写一句:‘可怜的瓦丽雅!’我简直能够照这样一直坐下去,写:‘可怜的瓦丽雅!’可是这当儿,树叶沙沙地响起来,天要下雨了。乌鸦呱呱地叫,我的玛尼雅刚刚睡着,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色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