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真糟糕!”他说,在一个灯柱旁边站住。
他猛的想到他所以不心疼那十二卢布,是因为那笔钱是他白白得来的。如果他是工人,那他就会明白每一个戈比的价值,就不会不在乎输赢。再者,他心想,就是他的全部幸福也完全是白白得来的,他没费什么气力,这幸福实际上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品,就跟药物对健康的人来说是奢侈品一样。要是他跟绝大多数的人那样老是为一块面包操心,为生存奋斗,要是他工作累得胸口和背脊疼痛,那么晚饭啦,温暖舒适的住所啦,家庭幸福啦,才会成为他生活中的必需品、奖赏,使生活变得美好、丰富多采;照眼前这样,那么,一切在他却只有一种古怪的、不明确的意义。
“唉,真糟糕!”他又说一遍,十分清楚地知道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是坏兆头。
等他走到家,玛尼雅已经睡在床上了。她呼吸平匀,脸上带着笑容,明明睡得很舒服。一只白猫躺在她身旁,蜷成一团,在打呼噜。尼基丁点亮蜡烛,开始吸烟,玛尼雅醒来了,一口气喝下一杯水。
“我吃了许多果子软糖,”她说,笑起来。“你到我家里去了吗?”她停了一停,问道。
“没有,我没去。”
尼基丁已经知道波梁斯基上尉(瓦丽雅最近在他身上寄托了很大希望)要调到西部的一省去,他已经在城里各处辞行,因此岳丈家里很沉闷。
“今天傍晚瓦丽雅来了一趟,”玛尼雅说,坐起来。“她什么也没说,可是从她脸上可以看出她多么难过,可怜的人!我非常不喜欢那个波梁斯基。他胖得肌肉松弛,一走路,一跳舞,他的腮帮子就哆嗦。……我绝不会挑中那种人。不过,我本来总当他是个正派人。”
“就是现在我也认为他是正派人,”尼基丁说。
“那他为什么对待瓦丽雅那么恶劣?”
“怎见得恶劣呢?”尼基丁问,开始气恼那只白猫,它正在伸懒腰,弓起背来。“据我所知,他并没求过婚,也没向她许过什么愿。”
“那他为什么常到我家里去?要是他不想跟她结婚,他就不应该去。”
尼基丁吹熄蜡烛,上了床。可是他不想睡,也不想躺着。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大又空,跟粮仓一样,有些特别的新思想好象阴影似的在里面游荡。他心想,除了那盏长明灯的柔光所照着的恬静的家庭幸福以外,除了他和那只猫平静、甜蜜地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小世界以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他就忽然生出热烈迫切的愿望,一心想到那个世界走,在一个工厂或者什么大作坊里做工,或者去发表演说,去写文章,去出版书籍,去奔走呼号,去劳累,去受苦。……他需要一样东西来抓住他的全身心,使得他忘记自己,不关心个人幸福,这种幸福的感觉是那样地单调无味。他的脑海里忽然活生生地现出谢巴尔津那剃光胡子的模样,吃惊地对他说:“您连莱辛的书都没读过!您多么落后!上帝啊,您多么堕落!”
玛尼雅又起来喝水。他瞧着她的脖子,瞧着她的丰满的肩膀和**,想起当初那个准将在教堂里说过的那句话:“一朵美丽的鲜花。”
“美丽的鲜花,”他嘟哝了一句,笑起来。
他的笑声由床底下睡意蒙?€的穆希卡的吠声接应着:“呜……汪汪汪……”沉重的愤恨象一把冰凉的小锤子那样捣他的心。他有意对玛尼雅说句粗鲁的话,甚至想跳起来打她。他心跳起来。
“这么说来,”他抑制着自己的愤怒问。“当初我经常到你们家里去,我就非跟你结婚不可吗?”
“当然。这你自己十分清楚。”
“真是怪事。”
过了一分钟,他又说一遍:
“真是怪事。”
为了少说废话,为了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尼基丁就走进自己的书房,在长沙发上躺下来,也不垫个枕头。后来他又躺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
“简直是胡想!”他宽慰自己说。“你是教师,干的是顶高尚的职业。……你何必还要什么另外的世界?真是荒唐!”
可是他立刻很有把握地对自己说,他完全算不得教师,不过是个官僚罢了,跟那个教希腊语的捷克人一样庸碌无能。他从来没有当教师的志向,一点也不懂儿童教育,对它也从不发生兴趣。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孩子才好,他不明白他所教的课的意义,也许简直没教对。已故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明显地愚笨,所有的同事和学生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都料得出他的作为;可是他尼基丁跟那个捷克人一样,善于掩盖自己的愚笨,巧妙地蒙哄大家,装出他的一切都顺顺当当的样子。这些新想法使得尼基丁害怕。他竭力摆脱这种想法,称它们是傻念头,相信这全是因为他神经质的缘故,将来他会笑他自己的。
到第二天早晨,他果然笑自己神经质,骂自己是个娘们儿,可是他已经清楚地感到他的平静心境消失了,大概永远消失了。在这没抹泥灰的两层楼小房子里,要想幸福,在他已经不可能了。他领悟到幻想已经破灭,一种新的、不安定的、自觉的生活正在开始,这跟平静的心境和个人的幸福却不能并存。
第二天是星期日,他在中学校的小教堂里碰见校长和同事。他觉得他们都仿佛在费尽心机遮盖自己的无知和对生活的不满。他自己为了不在他们面前露出自己的心慌意乱,就赔着笑脸,讲些废话。然后他到火车站去着邮车开来,再开走;他觉得剩下自己一个人,不必跟别人敷衍,心里倒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