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很长一阵子尼基丁没写日记。八月初,他开始忙补考和招生考试,过了圣母升天节,学校开学了。照例早上八点多钟他动身上学校去,到九点多钟就已经惦记玛尼雅和他的新家,不时地看表。上低年级课的时候,他叫一个学生起来念书,让别的学生听写,在孩子们听写的时候,他自己坐在窗台上,闭着眼睛遐想,不管瞻望将来也好,回想过去也好,在他都是同样美妙,跟神话一样。上高年级课的时候,他叫学生大声读果戈理或者普希金的散文,这使得他犯困。人啦,树啦,田野啦,乘骑的马啦,在他的幻想里升起来,他就叹口气,仿佛让作者迷住似的,说:“多么好呀!”
在课间较长的休息时间里,玛尼雅打发人给他送来点心,上面盖着雪白的小餐巾,他就慢慢地吃着,吃吃停停,好拉长享受的时间。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的点心照例只有白面包,他尊敬而羡慕地瞧着他,说些人人熟悉的事情,例如:“人不吃东西就不能生存。”
放学以后,尼基丁先去教家馆。最后他五点多钟回家去,觉得又快活又不安,仿佛出去了整整一年似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楼去,找到玛纽霞,搂住她,吻她,发誓说他爱她,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又着重说他十分惦记她,还提心吊胆地问她身体可好,为什么神情那么不快活。然后他们俩吃午饭。饭后他在书房里的长沙发上躺下来,抽烟,她坐在他身旁,低声讲话。
现在他顶幸福的日子是星期日和假日,每到那种日子他就从早到晚在家里待着。在那种日子他过着纯朴的、然而非常愉快的生活,它使他联想到安闲的田园生活。他一刻也不停地观察他那聪明、能干的玛尼雅怎样布置她的窝儿。他自己也想表示自己在家里不是多余的人,就做些白费力气的事情,比方说,从车棚里推出双轮马车来,绕着它走一圈,看一遍。玛纽霞用三头奶牛办了一个地道的牛奶场,在她那些大小地窖里收藏着许多壶牛奶和无数罐酸奶油,全是留看做黄油用的。有时候尼基丁想开玩笑,就问她要一杯牛奶喝;她吓慌了,因为这搅乱了她定下的规矩。于是他笑着搂住她,说:“算了,算了,我是闹着玩的,我的宝贝儿!我是闹着玩的!”
要不然,他就取笑她小家子气,她在食柜里找到一小块变了味的、跟石头那么硬的腊肠或者干酪,一本正经地说:“让厨房里的用人拿去吃吧。”
他对她说,这么一小块东西只能放到捕鼠器上去,她就开始激昂地证明说,男人根本不懂家务事,哪怕你送三普特美味到厨房去,也不会叫仆人感到惊讶的。他就同意她的话,欢欢喜喜地搂抱她。凡是她所说的公道话,他总觉得不平凡,惊人,至于她所说的跟他的见解抵触的话,他也觉得天真而动人。
有时候他有心谈谈人生的哲理,就议论起抽象的问题来。
她听着,好奇地瞧着他的脸。
“我跟你在一块儿,真是无限幸福,我亲爱的,”他说,抚摸着她的手指头,或者把她的辫子拆散,再编好。“不过我不认为我这种幸福是偶然落到我身上来的,好象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这幸福是一种十分自然的、合情合理的、势所必然的现象。我相信人是自己的幸福的创造者,现在我得到的正是我自己创造的东西。是啊,我要不假装谦虚地说:这幸福是我自己创造的,我有权享受这幸福。你知道我的过去。孤苦贫困和不幸的童年、惨淡的青春,——这一切都是奋斗,这就是我开辟的、达到幸福的道路。……”十月间,中学校遭到重大的损失,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脑袋上生了丹毒,去世了。他临死的前两天,已经神志不清,说胡话了;不过哪怕是说胡话,他也只说些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伏尔加河流进里海。……马吃燕麦和草料。……”他出殡那天,学校停课。他的同事和学生抬着灵柩,在到墓园去的一路上,学校的唱诗班唱着《神圣的上帝》。三个神甫,两个助祭,所有的男学生和学校的教职员,还有主教那个穿着讲究的长衣的唱诗班都参加了出殡的行列。过路的行人碰见这隆重的出殡行列,就在胸前画十字,说:“求上帝让我们大家都死得这么风光才好。”
从墓园回到家里,尼基丁感动得很,从桌子抽屉里找出日记本,写道:“我们刚刚把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雷席茨基放进坟墓。
“安息吧,勤劳的工作者!玛尼雅、瓦丽雅和所有送殡的女人全都动了真情,哭了,也许因为她们知道这个不吸引人的、受尽折磨的人一生没被任何一个女人爱过吧。我原想在我同事的坟墓前说几句热情的话,可是有人警告我,说这样会惹得校长不高兴,因为他不喜欢死者。自从结婚以来,好象这还是第一天,我的心头不轻松。……”后来在这一学期里,没出什么特别的事。
冬天天气暖和,下着湿雪,不算太冷,比方说,在主显节①的前夜,大风整整哀号了一夜,仿佛到了秋天似的,水从房檐上滴下来,到早晨,在举行水祓除仪式②的时候,警察不许任何人到河面上去,因为据说冰在膨胀、变黑了。可是尽管天气坏,尼基丁生活得仍旧跟夏天一样幸福。他甚至又添了另外一种娱乐:他学会了玩“文特”③。只有两样东西偶尔使他烦躁,惹他生气,似乎妨碍他完全幸福,那就是猫和狗,这是他连同妻子的嫁妆一齐接收下来的。各房间里,特别是在早晨,总有一股动物园里的气味,任凭怎么样也消除不掉那股气味;猫常跟狗打架。凶恶的穆希卡一天要喂十次才行,它至今还是不认尼基丁,老是朝着他狂吠:“呜……汪汪汪……”大斋期间的一天午夜,他打完牌,从俱乐部出来,回家去。天黑,下雨,道路泥泞。尼基丁心里有一种不痛快的感觉,怎么也弄不清这是什么缘故:是因为他在俱乐部里打牌输了十二个卢布呢,还是因为付牌帐的时候有一个对手说,尼基丁有的是钱,这明明指的是他妻子的陪嫁钱?他并不心疼那十二卢布,对手的那句话也没什么可气的地方,不过他还是觉得不痛快。他甚至不想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