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第九章)(3)
时间:2021-10-1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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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丁和老唐分别拖住洪望楠的两条胳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一阵剧痛让他失声吼叫起来。
老唐让小丁架着洪望楠,自己弯腰替洪望楠拍打身上和腿上的灰土。洪望楠又大叫一声。老唐冷冷地盯着洪望楠的眼睛:“我知道扭伤腿有多疼。我也扭伤过。自己不伤,怎么治别人呢?你裤子上还有点灰,我不给你掸了,你什么时候不老实,我再接着掸。”
洪望楠冷汗如雨:“这种时候欺负自己同胞的,就只有汉奸走狗!”
老唐对小丁无奈地摇摇头:“所以我觉得还是摘下巴比较好,至少能让耳根清净。”他拍拍洪望楠的肩膀说:“别生气,等你吐出我老板想听的话,我再把腿给你组装回去,比你们组装飞机容易多了。”
小丁提醒老唐:“闻辛怎么办?”
老唐问洪望楠:“怎么样?闻辛被你招降纳叛了没有?他答应跟你一块儿去内地了吗?”
洪望楠并没因为疼痛而失去理智:“劝不动他!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笕桥了!”
老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吧,反正姓闻的不会跟你走了,那我们就先对付你一个。”
现在洪望楠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听任老唐的摆布。在这个时候,他心里想到的居然是桑霞,而不是王多颖。
王多颖依照洪望楠的嘱托照看贺晓辉,一见面吃了一惊,这个世界真是太小,前两天马路上正是这个人帮自己解了围,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贺晓辉也认出了她,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你找我还钱来了?”
贺晓辉旁边的一张床已经空了,现在这里成了个单独病房,说话方便了许多。王多颖坐在贺晓辉的床边,用勺子喂贺晓辉吃烤牛肉和红菜。贺晓辉很不习惯让人喂,他伸出手要拿勺子:“还是我自己来吧。”
王多颖灵巧地躲开贺晓辉的手:“护士说,你自己来,就只吃一小半。”
贺晓辉苦恼地说:“可是这里的洋餐我实在吃不下去!”
贺晓辉的孩子气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王多颖反而觉得他容易打发了:“这是博士指定你吃的。流了那么多血,牛肉和红菜都是补血的。”
“我这副肠胃,南瓜、番薯、番薯藤,都装得进去,就装不了这些,一吃就顶到这儿了!”贺晓辉指着自己的下巴说,“对了,野地里长的苦菜我吃起来都香,苦菜,知道吗?学名叫……蒲公英。”
王多颖好奇起来:“蒲公英也能吃?”
贺晓辉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开始咀嚼他的回忆:“好吃得很。二月份趁着苦菜没打花苞,随便一挖就是一大筐,用煮滚的水一烫,泡上一夜,第二天光剩下清香,一点苦味都没了。放点儿盐巴和醋,嗯……再放点野葱,那味道,新鲜,清香,就像吃了一口春天到嘴里,到肚里……一个冬天的浊气,都给冲走了……”
“说得这么好,我都想吃了!”王多颖切下一大块牛肉,趁机塞进贺晓辉的嘴里。贺晓辉一下子没察觉,香甜地咀嚼着。
“那时候部队一宿营,我们就挖苦菜。宣传队的姑娘眼睛最尖,心眼也细,蹲下去站起来,军装的两个口袋就装满了。”
贺晓辉所说的一切对于王多颖都是新奇的:“宣传队是什么队伍?”
贺晓辉眼神似乎蒙上了一层光辉:“一支十来个人的小队伍。到了乡里、镇里,给乡亲老表们讲我们的政策,讲解反封建、反剥削的道理,光讲人家听不懂,必须编排出小戏给老百姓演唱。比如现在,宣传队就要跟老乡唱抗日救亡的歌,演打日本的戏,让老百姓对自己民族的命运树立信心。对我们抗日队伍建立信赖,支持我们。新四军、八路军里面有很多有名的艺术家呢!延安抗大的音乐系主任,就是冼星海。”
王多颖趁机又塞了一大块牛肉在贺晓辉嘴里,“我知道冼星海!我看过的话剧《大雷雨》、《复活》,都是他写的音乐!”
看着贺晓辉浑然不觉地把牛肉大嚼一阵,吞咽下去,王多颖偷偷一乐。她还从来没照顾过人,是这个像学生班长一样的大男人挖掘出她隐藏的母性,让她实实在在感受到照顾人的快乐。
“还有……还有《青年进行曲》,也是冼星海写的曲子。八路军还有一个有名作曲家,跟我是本家,所以我把他的名字记得特别牢!他叫贺绿汀。给抗日游击队写的歌,太难唱了!我们一唱就笑,谁也唱不准!是这样,啊——”贺晓辉越说越兴奋,他吃力地用那只没有缠绷带的手打拍子,“要后半拍起……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还是没唱准,左手打拍子,不带劲。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王多颖出神地听着,双眼发着光:“真好听!”这种热烈的、积极的生活,不正是她长久以来渴望的么?
贺晓辉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去做大幅度动作,很快就累了,打拍子的手垂了下来:“我们新四军游击队里,也有能歌善舞,又会打仗的艺术家,还有会写歌子的女兵……”
王多颖插话:“还有个叫紫兰的女兵。”
贺晓辉脸色马上变了,惊讶并带有些敌意地看着王多颖。王多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害怕:“怎么了?”
贺晓辉语气生硬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个人的?”
王多颖小心翼翼地说:“桑霞告诉洪望楠的。你在昏迷的时候,总是叫这个名字。”
贺晓辉低下头不再说话。
王多颖好奇心又发作起来,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是你的太太?”
贺晓辉忽然抬起头,态度显得异常激烈:“我们的部队里没有太太!”“太太”这种充满资产阶级情调的称谓显然不符合他的审美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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